此時的女二號讓我想起一個人,黛玉,掩麵咯血的黛玉,我想她如此之瘦,身體應該不太健康,或者有病。
我後來病了,濟南回來那次。女二號忽然說道,耳機線像兩道青筋逶迤在臉側。她說穀穀,我從濟南回來後就病了。
果真猜中了,我甚至為自己的正確判斷感到得意。女二號說,我從濟南回來就接到了個采訪任務,一個生命垂危的肺癌女孩,我陪她度過了最後一個禮拜,我問女孩最想完成的心願是什麼?她說她想去海邊,和好多好多的朋友。是的,她已經沒有朋友了,沒有人來看望她,因為肺癌。她每天躺在一堆白色裏,眼睛看著窗外,那是二十七層的高度,窗外連一隻鳥都沒有。她的父親每天來醫院,向醫生打聽情況,打聽距離死亡的準確時間。她的母親懷孕了,所以不能來,怎麼說呢,對於這個家庭,懷孕應該是一個極好的消息。女孩很可憐,我好像看到了另一個自己,躺在白色的床單上。我每天都去看她,我不能帶她去看海,因為離開呼吸機她就會死去,我給她看大海的圖片,給她讀關於友誼的書籍,我讀著《追風箏的人》,讀《肖申克的救贖》,“我發現自己如此的激動,以至於不能靜靜地坐下來思考,我想隻有那些重獲自由即將踏上新征程的人們,才能感受到這種即將揭開未來神秘麵紗的激動心情。我希望跨越千山萬水握住朋友的手;我希望太平洋的海水如同夢中的一樣藍……”我們一起朗讀和背誦著,常常被這些文字搞得淚流滿麵。
我把臉轉向女二號,她的聲音和她的肩膀一樣抖得厲害,身子很輕薄,如同一片紙貼在床壁上,她微閉著眼睛,嘴依舊半張著,眼皮上毛細血管清晰可見,然後一顆眼淚就從那些不太濃密的睫毛下悄悄溜了出來。她說女孩去世後自己也病了,不是肺病,而是神經官能症,整夜整夜地失眠,焦慮,頭痛,絕望。我不想繼續活下去了,她對“穀穀”說。
我以為我不再害怕聽到死亡的訊息,因為這個世界每天都會有大量的人在死去,災難,意外事件……但是肺癌女孩的離開讓我感到絕望,去世那天我在她身旁,醫生用白布將她裹起來放到一副移動的擔架上,她輕得像一片葉子,穀穀,你知道嗎?那一刻,我覺得死去的那個女孩正是自己……
軟座包廂裏安靜起來,女二號的電話內容也不再使我感到厭煩。男一號不再看著窗外,而是衝著女二號發呆,或者是聚精會神在聽;女一號也抬起頭,清湯掛麵後的眼睛裏有了內容,她手機的音樂不知道什麼時候旋小了,或者關機了。我們,對,我們,此時都在認真且悄悄地傾聽著二號的敘述。
窗外陽光突然暗了下去,突如其來的黑暗使軟座包廂變得狹小和安靜起來,女二號傾斜身子,不急不緩地和“穀穀”講述自己的事情,又像是在和我們講述一樣。我不知道這個時候該說些什麼,和女一號,和男一號,抑或是女二號。這些年來,很多感知變得麻木和淡然,也害怕和身邊人進行所謂的交流,就像現在。
四個人之間的距離不知什麼時候挨得近了,大概是黑暗的原因,女二號問“穀穀”,聽說過神經官能症嗎?那是一種叫人絕望的病,它不會摧殘你的肉體,卻會一點一點地啃噬你的精神,讓你對這個世界感到絕望。
她的聲音比先前低了下去,眼睛依舊微閉著,青色上眼皮不停地跳動,有時往嘴邊抿一口水,抿一小口,也被嗆住了,然後猛烈咳嗽。此時我多麼希望電話那頭的穀穀或者哥哥能給她一點安慰,或者,就讓軟座包廂的靠背給她一點溫度和柔軟吧。
過了一會兒,她坐直了身體,好像想起什麼似的,嗨,穀穀,穀穀。她叫著電話那頭的人,天津到了天津到了,我要到站了——
城市在玻璃外出現,她起身把旅行包收拾好,剛才阻擋我進門的兩個“門神”被她拎在手裏,做這些的時候,她依然在說話,和那個我們並不認識的“穀穀”說話,她說,天津有大麻花和狗不理包子,唔,還有什麼,穀穀你想請我吃什麼呢——
我想如果我是那個穀穀,我該請她吃什麼呢——
車穩穩地停下來,女二號一邊說著吃什麼的話題一邊向門口走去,就在轉身離開的一瞬間,我突然看見那副耳機,那副掛在她臉頰兩側的耳機——它像一根茫然不知所措卻在不停尋找攀登的藤蔓一樣懸掛著——並沒有與手機連接。
高鐵又開始緩緩啟動,下一站將是我要抵達的B城,軟座包廂裏補進了一位乘客。男一號,女一號,還有我,我們都沒有說話,保持著軟座包廂的這一寧靜。那個女孩已經隨著人流走向了出口,太陽完全沉下去了,黑暗湧上來,她的聲音還在我的耳邊,此時,我多麼希望有那麼一個人,在天津,在她抵達的這個城市裏,他叫穀穀,或者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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