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真的,我並不想關注別人的電話,挺沒意思的,但女二號的聲音特別的——特別什麼——我還沒想出一個準確的形容詞,她的聲音使我置身於一片刺槐叢裏,渾身不自在。她稱對方哥哥,也有可能是穀穀,她說穀穀,你是不是還是老樣子啊,我也是老樣子,單身一個,我媽總是說我二十七八歲的人了,也不把自己給嫁了,我媽她不知道,這年頭嫁人比殺人還需要勇氣。

女二號滔滔不絕起來,對著那個叫做穀穀或者哥哥的人,然後又發了一陣感慨,她說,婚姻是什麼,婚姻就是讓兩個不會水的人一起跳水,走上跳台,得把眼睛閉上,一頭栽進水池也就得了,可我現在已經把眼睛睜開了,我看見了水在下麵不停地暗湧著,那簡直是一個大窟窿。你說我怎麼還敢跳呢?不過幾年前我是可以的,那時剛從南大畢業,覺得世界美好,可那時忙著“為國家做出貢獻”,沒時間找個陪你跳水的人。現在倒好,幾年新聞跑下來,就像幹了一輩子似的,穀穀,你說,幹了五年新聞怎麼就跟幹了一輩子似的呢,這大千世界全被你看在眼裏,每天沒有點兒搶打燒殺好像都對不住這世界似的……

我已經沒有興趣繼續聽下去,因為女二號開始講述一些社會新聞什麼的,這些眾所周知的——新聞——已不足以稱作為新聞,就像告訴另一個人,某某城市某某小學某日發生了校車翻車事件,這樣的新聞可能每周都會出現,人們都習慣了——每天以不同的形式死掉了一些。百度,新浪,搜狐,騰訊給市民提供若幹新聞,專門讓一起吃飯、娛樂或幹活的人找點兒共同話題什麼的。打開電腦打開手機,先是跳出一段話,某某地區發生了某某事件,目前傷亡人數已達多少……這傷亡人數不達到它個千兒百萬的,都不算是新聞,都不能吸引人們的注意,死這麼點算什麼呢,死得更多的簡直多了去了。

我不想聽女二號電話的原因還因為我有了困意,再說,我已從電話裏掌握了一些基本信息,女二號:小青,女,二十七歲(也有可能二十八歲),未婚,南大,新聞工作者。這些信息對我來說意義不大,要不是她的聲音超出了應有的素養範圍,我是不會關注的。我想我真的困了,把旅行箱和背包仔細查看了一番便立即睡去。

我應該是睡著了,睡了一小會兒,記得還做了個夢,夢裏正在參加筆會,一群一群的人啊,聽著會議,吃著招待餐,整個筆會過程幾乎所有人都在低頭把玩手機,好像一離開這個玩意兒,就會胸悶心悸,呼吸困難。在會場上,我還遇見了一個熟悉的朋友,我們曾生活在同一個城市,但我們隻習慣用手機信息交往,突然麵對麵的時候,竟說不出話來。整個筆會我都鼓著勇氣和她說句話,哪怕一句“再見”。

但我還是醒來了,沒有來得及在夢中和朋友道別,女二號的聲音將我從夢境拽了出來——她還在打電話。

醒來後的軟座包廂裏,女一號已經不再聽歌,正在手機上玩一種“切水果”的遊戲,她用粗笨的手指在手機屏上劃著,然後那些色彩鮮豔的水果便炸得汁水四濺。男一號依然保持發呆狀態,但已經不是對著我,而是轉向女二號。後者仍在打電話,和那個叫做“穀穀”或“哥哥”的人。

我不知道一覺醒來高鐵已經到達何處?距離目的地還有多遠?我挪了挪身子,看著窗外一閃而過的景色,那些千篇一律的模樣使我無法判斷到達了哪個城市。

到濟南了,現在已經到達濟南了。女二號突然說道,她應該是告訴電話裏的“穀穀”。她說穀穀你還記得濟南那次記者會嗎?那次辦得多好啊,會議發的紀念手表我現在還戴著呢——

我轉過臉看她的手腕,果然有一隻手表,淺藍色的,戶外運動的那種。女二號又講述與手表有關的話題,但我已經不想聽了,然而並不是我選擇不聽就可以不聽,她的聲音毫無阻攔地傳進我的耳朵,這使我十分急躁,以致厭煩——她憑什麼打破我們應有的寧靜。

男一號和女一號臉上也出現了相應的不悅,紛紛抬起頭看向我,眼睛裏多了同仇敵愾。接收了這樣的目光後,我的內心舒坦一些——女二號的電話將我們三人遣向了同一戰壕。但我們始終沒有說話,更沒有製止女二號的電話行為。

女一號又重新打開音樂,耳機塞得緊緊的。這個時候尤其覺得手機真是個好東西。男一號也掏出手機把玩了一陣,看了看圖片和視頻,然後又走出包廂,可能是方便去,可能是為了更好地看看“什麼都沒有”的窗外。我則開始打量女二號,還能幹什麼呢我?

剛才說了女二號和我一樣,很瘦,現在發覺不能用簡單的“瘦”字形容她,我想起一個詞語:瘦削。十分形象,貼著骨頭削過一般,女二號的腿和胳膊,基本上看不出有“肉”的跡象,尤其是那張臉,蒼白,纖弱,下頜尖尖,說話間隙的時候,那張嘴就會半張著,像是對什麼事表示不理解,又好像是等待對方的一聲抱怨或批評什麼的。她用沒有握手機的那隻手從包裏拿出一瓶飲料,夾在兩腿之間,一擰,就著嘴邊輕輕抿了一口,好像並不是為了解渴,而是為了完成某一個動作。她把臉又轉向窗外,隻留給我一個隱約泛著青筋的側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