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人,你怎麼跑到這來了?”在喀什地區疏附縣城百多公裏外的阿斯廷烏依村,這麼偏遠的地方劉飛居然碰到一個會說漢語的維族人。他看著劉飛雖然很詫異,卻並不生疏,眼裏並不像其他人那麼冷冷的。
“我在天津呆了三年,回來結婚後就再也沒去過。”他自稱為阿買提江,語速緩慢的給劉飛解釋道。
1989年,他出生在此地。此後,父親又陸續生養了3個小孩。一家6口人,守著三畝薄田,以及一間筢子牆圍成的土屋。
弟弟們5歲起就下地幹活,但貧瘠的土地以及每年80天以上的幹旱、揚沙等惡劣天氣,讓耕作所獲少得可憐,這個家庭連修補屋頂的裂縫都無能為力。
人多地少,是幅員遼闊的新疆一個不為外人所知的現實。近幾十年來南疆人口的持續高速增長,使這片綠洲的人地矛盾愈發尖銳。2006年,維吾爾族聚居的南疆三地州(喀什地區、和田地區和克孜勒蘇柯爾克孜自治州)的人口約占全疆人口的30%,而GDP僅占全區的8%。公開數據顯示,在喀什,至今仍有65.66萬居民要靠政府最低生活保障維持生活。
10年來,喀什市區經曆著舊城改造、建立經濟特區等一輪輪發展熱潮,百多公裏外的阿斯廷烏依村時間卻仿佛陷入停滯。男人們大多在街上閑著,種地收成太低,村幹部甚至需要每年挨家挨戶做工作,才能讓農民們及時播種、收割。阿買提江讀完初中,就再沒去上學。在田地裏苦熬5年後,他迎來了人生的第一個轉折點。2006年,疏附縣選派220名青年赴天津務工,拉開了喀什地區向內地輸出勞動力的大幕,這也是全疆第一次疆外勞務輸出。
長久貧困與對財富的渴望,讓這個年輕人迫切地想要離開家鄉。
第二年,阿買提江報了名,成為天津一家蓄電池製造廠的員工。在這家工廠裏,他每天的工作是操作機器,將用鉛粉和稀硫酸及添加劑混合後塗抹好的極板擺在鐵架上,每月的工資1500元。整個車間充斥著鉛粉和鉛塵,上班時刻要戴著口罩。鉛是一種嚴重危害人類健康的重金屬元素,主要影響神經係統和造血係統。可為了擺脫貧困,他也顧不了這麼多了。一年後,阿買提江攢到了人生的第一筆工資——1萬元,抵得上他種5年的地。金錢衝淡了鄉愁,有那麼一瞬間,阿買提江充滿了幸福。他把錢都寄回了家,讓父親修葺殘屋,把院外土牆改成磚牆。他還告訴16歲的二弟,讀完初中也趕緊過來。
政府大批量的勞動人口集體輸出,改變了一批年輕人的生活與對自我的定位。至2010年底,疏附縣累計轉移農業勞動力33.8萬人(次),勞務創收達10億元。阿買提江所住的工廠宿舍裏,也開始出現了MP3、手機以及價格不低的時裝、皮鞋。
然而日複一日,財富迷霧下的堅硬現實卻逐漸清晰。每天工作11個小時,重複一個動作要上千次;他讀不懂一份簡單的說明書,叫不出車間主任的名字,也不認識機器上的任何一個英文字母。這意味著,需要更複雜的工作技能、收入更高的崗位,是他和他的同鄉們無法企及的。更難熬的則是孤獨,阿買提江及他的同鄉,被安排在一個車間、同一個寢室裏、同一個清真食堂,每天反複吃著饢、饃饃與掛麵。
積攢著微薄的收入,內心的撕扯卻愈發劇烈。一台收音機,是阿買提江夜裏唯一的慰藉——孤獨天線裏傳來的熟悉鄉音,能讓他感到安寧。
在這個廠幹滿三年後,阿買提江卻迎來了一聲霹靂,他的血鉛檢查超標了。雖然剛達到身體安全承受的最大值,但意味著他不得不離開。提著簡單的行李,他回到了家鄉。
“漢族人是來搶新疆東西的,如果漢族人不來,光靠新疆地下的石油,我們也可以像沙特一樣,讓外國人來開采,然後給我們錢,我們並不需要幹什麼活,生活都會很富裕。”沒想到這是阿買提江介紹完自己後的第一句話。劉飛以為他至少在內地呆過,思想應該沒有這麼極端。
“至少漢人來此能夠帶來資金,推動經濟發展吧?”劉飛反駁道。
“發展?這邊的石油和礦石大量的輸送往內地,卻沒給我們維族人一毛錢。倒是成就了不少漢人油老板和礦老板,你去看看富麗堂皇的喀什新城有一個維族人買得起房嗎?更可怕的是內地來的商品嚴重衝擊了我們維族賴以生存的傳統手工業,現在能開張的小作坊還有幾家?越湧越多的漢人嚴重推高了這裏生活品的物價,你知道嗎?現在我們菜都買不起!”他情緒激昂,倒沒有拿宗教做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