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澆夜,文啟學院山腳某一小街盡頭處。那裏由四根鬆木隨意搭建而出的灰色牛皮棚子正被雨水大力地衝涮著,布幌子緊閉,“茶”字在風中搖蕩,從材料上看,這間小茶棚子上了些時間,又是隨意擺在路邊,貴客肯定不願意來這種連雨都遮不住的窮酸地方喝茶。但老師傅也隻求為來往的客人供個方便,賣幾碗粗茶養自己已經半截入土的身子。賣茶的老頭雖然年數上了去,可動作還如年輕般靈活,而且他的消息又實在是廣通,許多人便笑稱他為“馮先生”。馮師傅雖然看起來年齡不小,可是這麼些年,始終沒有人說能清楚他的年齡。臉上的細紋如同枯樹裂開的灰色皮;滿頭的銀發隨意鋪散,就此可以推測出他年輕之時一定放蕩不羈,藍色布衣打著幾個灰色的麻布條子,但他穿戴的很是整潔;臉的輪廓依舊看的出當初的英俊,他的舉手投足間還存在著以前的溫和儒雅。“鬧子先生,不就一老頭。”他話雖然這麼說,但是這不偏不軟的好話他還是願意聽的。馮師傅賣了大半輩子的茶,也攢了幾個錢,還是有幾個村頭的寡婦“暗送秋波”,過節的時候都紛紛往他家裏送點吃的。可他隻是嗬嗬一笑,當自己是寫《聊齋》的蒲鬆齡,賣一碗茶隻是求聽來往的客人說幾個故事,找個伴,反而不便。這些年他也養成了說書的路子,還頗有幾分韻味。“哎呀,馮師傅還在呢?”一個來趕考的學生慌忙掀開布幌子,衝了進來,滿頭都是雨,他認識馮師傅有一段日子了,來這兒避避雨想必他也不會介意。馮師傅收斂起心神,用燒好的一壺熱水,倒兩碗苦丁茶,慢步向那學生走去,“喝碗,暖暖身子。”學生也未推辭,端起大碗茶就悶頭喝完,說自己好似廟子上那些喝酒闖蕩的漢子。馮師傅樂嗬嗬的一笑,說以前青州那邊闖廟子之時,也便是你現在喝茶的模樣,學生一聽便露出極大的興趣,用衣袖擦了擦馮師傅麵前的桌子地兒,“洗耳恭聽!”。馮師傅喝一口濃茶,歎青州的皮子有魄力,當初來廟子之時,沒什麼資曆,搶不到地皮,但愣是一點也不慫,他把對手的手指和自己的手指捆在一塊兒,灌下一杯苞穀酒,然後扔出小刀兒,對著手指就這麼切下去,頓時,所有人都安靜了,為這個漢子的魄力心生佩服,可這兒不算完。那漢子看見對方還咬著牙忍著,看向自己的酒,那杯酒已經沾染了些血,他一悶口全喝完,拿起小刀兒,一眼沒眨,一刀刀幹淨利落的切下,對方被這如此牛逼的氣勢鎮住了,當時尿都出來了。當手指下一陣傳來的痛楚刺激他之時,他連忙攔住對方手中的刀,說:“今兒哥幾個就跟你們混了,這場子你們拿去!”學生暢快地笑出聲,馮師傅拍著桌子,和學生一起哈哈大笑。學生笑著撓撓頭,說:“雖然今天未進學院有點失落,但是聽到了一件牛逼哄哄的的事兒,也算值了。”“這麼給我麵子!”馮師傅一聽是奇聞,連忙再為對方倒上一杯茶。“馮老你可知道文啟學院入山門的規矩?”馮老連忙點頭,說文啟學院這幫驕傲的老家夥規定隻能允許過“初始”之人才能上山。“難道今年來了一個了不得人?”馮老驚訝地一愣。“沒有!”學生臉上恢複了紅暈,蹲下茶碗,碗和桌子碰擊的聲音在空氣之中微微不安。馮老正欲說話,卻被學生擺手阻止,學生舔舔嘴唇,擺出大漢拚完酒要說話的雄姿,“難以想象,他居然連初識都未過,可偏偏……”學生露出一副心痛的樣子,繼續說:“他往那裏一擱的時候大家都以為隻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愣頭青,你說一個連初識都未過的學生居然敢望文啟學院山門裏進。眾人都把他嬉笑嘲弄一番,而且守門的學生都要伸手打他了,可是隨後一位惹眼的美女像一個貼身的小丫鬟一般走到他跟前,說自家少爺迷路了,他是免試皆傳之人,不好意思擾了大家。走之前還不忘甩了守門學生一個嘴巴子,對方愣是連話都沒敢還,你說說……”“這是什麼世道啊,大白菜都被豬拱了!這麼惹眼的姑娘居然是那小子的丫鬟。”學生痛心疾首,哀怨幾聲,喝了一口濃茶,似乎醉的不省人事。馮老扶額歎息,看來他們兩人的關注點沒在同一份上。心說自己怎麼在聽一個黃毛小子胡說八道,這種二流的狗屎情節比街邊弄墨的窮酸書生還要酸得掉牙。文啟學院的那幫老人雖然越來越糊塗,但是不至於連一個初識都未過的學生就這麼收了。學生和老頭各自想著,學生依舊沉浸在今天發生的那件事上,而老頭則突然望向了後麵……沉重的鐵灰色大雨打在灰色牛皮棚子上,劈啪作響,就如同無數的鐵秋從天而降。一個銀發老人溫雅地推開布幌子,黑鞋先邁入這裏,雨水順著鞋革流下。學生未曾注意到那個背對著他的賣茶老頭在那一刻挺直了身子,他看不見賣茶老頭眼底赤金的熔岩開始流淌,也沒注意那個老男人已經離他很遠很遠。“這事兒是真的,可沒你想的那麼二逼。”客人放下雨傘,圍在他脖子之上的“黑色圍巾”動了起來,那隻奇異的生物迅速爬到他肩膀的另一端,溫順地蜷縮在一起,金色的瞳孔裏,刀在凝聚。學生立刻注意到了這個不速之客,那無法不讓人注意,當他掀開布幌子的那一刻,空氣的流動似乎凝結,若有若無的氣鋒利如刀般刮過他的臉麵。學生看向了他肩膀之上的那隻生物,惶恐不及,立馬起身迅速離開,連道謝也未曾說。“馮先生。”“雖然聽見了很多次,但是從你嘴裏說出來,怎麼有點得瑟?”“因為沒幾個人能得到這樣的榮譽……”客人坐了下來,茫然地看著老師傅,“上茶啊!”“我這兒隻有粗茶,你這種整天和大家族打交道的人習慣這種東西?”“我喝苦丁長大的。”“喝完能走人?”馮老為他換上瓷碗,不在是那種泥土敷的的大茶碗,挑著眉毛,不悅地問。“你在我學院下賣了幾十年的茶,我可曾趕你走?要不是趙立給那些廟子上的人打招呼,憑你這麼一個老頭就占著這麼大的地,能活到現在?”馮老苦著臉,那我真是感謝你八倍祖宗,否則我馮義海窮得褲子都穿不上,那趙立呢?客人喝茶的手頓在半空,一秒後他猛然悶下去,他淡淡地說:“死了,死的時候一直嘮叨,說自己死了若是那幫小子找老師麻煩,我真怕他那臭脾氣把廟子滅了。”馮老鬆開了握在茶缸手柄上那枯瘦如枝的手,老年癡呆終於在此刻表現在他臉上,然後他繼續握住茶缸的手柄:“都死了,他們都死了,隻剩下我這個糟老頭子被這個時代拋棄了。”一陣大風掀開布幌子,外麵的景物映入了他的眼底,那顆被砍掉的大樹倒立在路上,任憑風雨打著,那是廟子上的人拆掉準備在這兒修建武館的,在文啟學院下建立武館是一個不錯的點子。那些漂亮的青色石屋裏,燈火通明,路邊小樹的影子之間透露著幽冷。“你走吧,我準備在這裏等死的。”他說。“趙立是被古妖殺死的,全身的骨頭被碾壓的粉碎,而我們沒有通知你參加他的葬禮,而是把他留在了那裏,因為他這個樣子是沒法見他的學生,也沒法見他的老師。”客人眼裏跳動著實質性的怒火。馮老慢慢閉上眼,也許這樣做能讓淚水無法流出來。“雖然每個人都會死去,說什麼死重於泰山這種屁話。死了就是死了,死人是永遠無法出現在你眼前的,但是趙立死的時候真像個英雄!”馮老沉默了很久,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死了好啊,死了好,死了就不用背這麼重的東西。”“這是罪孽,我們生來就背負的,所以我們努力活著就是為了贖罪。”客人身體微微前傾,拳頭打在桌子上。馮老緊緊握在兜裏的玉石,“我沒有信仰,因為神從來不救世人;當我老了,回想起自己殺戮的一生:為了取悅歇斯底裏的自己,我將自己的狂歡拖入了刀底。”“可是微弱的人性之光仍舊殘留在荒謬的屠宰場內。”客人輕聲說。客人喝幹碗中的最後的茶:“你該完成你最後一份救贖。”“那個孩子?”“嗯,我從他身上看見了你年輕時候。”“我該為你的優雅的諷刺鼓掌嗎?”“所以我覺得你能為他做些什麼。”“非舟能以渡人,除了自救他人愛莫能助。”馮老重重歎氣。“我能說你是個混蛋嗎?”客人突然之間怒了,青筋從他額頭間崩裂出來,可以相信他之前是忍著多大的憤怒,而此刻他終於可以趁老友的混蛋借機釋放出來。他那個樣子,根本不像是快入棺材的老人,而是一張繃緊了的弓弩。“你走吧,我已經老了,我隻求能安安靜靜死去,希望我死的那天街坊鄰裏會來吊唁我,而不是你;當然我也不想再成為任何人的老師。用商人的思想來說就是我的罪孽已經太多了,何必費勁心思去償還。”客人看著突然之間老了很多歲的老友:曾經以為的年輕不過是欺騙自己活下去的謊言,當他再度直麵之時,他其實已經活了上百年,早就該入土,立下墓碑,然後期待後人能為他寫下一番好的墓誌銘。可是墓誌銘,這種東西不應該是自己寫的麼?死之前選墓地難道不是要自己選的?客人想要在說些什麼,可是在思索的過程之中,發現自己真的太混蛋,從那個世紀活下來的人隻剩下他們兩個了……客人陷入了悵然之中,最終從懷裏掏出一封信,輕輕放下,“很久之前一個你的學生寫給你,我今天翻了很久才翻出來。還有……”客人拿起雨傘,說:“玉璕是個好孩子,他今天在這裏吃茶,留下了三文錢。”他撐開傘,走在黑色雨夜裏,抱怨著這大雨,果然還是學院那裏四季如春舒適。燈火通明的街道盡頭他的影子隨雨點消失,馮師傅靜靜地坐在門口的掉了漆的破板凳上,那些雨水從他腳底留下,他朝著雨裏大喝:“為什麼你這麼多年還不放棄?就這麼想當個複仇者?還想培養另一把刀去複仇?你和我都不過是這個殘酷遊戲的棋子!”“因我瘋了!”他的聲音隨著雨聲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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