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孫陪著誇張的笑臉,小心翼翼地和德爹爹商量著說:“這樣,德爹爹,您也不用急,明天中午前我給您老送過去。”那聲音完全變成了顫音,讓老孫很自卑。
德爹爹知道和解的目的達到了,本不想多留,但人把話說到這份上,還有許多鄉親在這兒,就這麼一走,讓人覺得沒氣度,索性就問:“不誤事?”
老孫哈哈哈地一笑,眼睛就眯成了一條縫,用不容質疑的口氣說:“保管不會誤您團年!”
三
太陽剛要下山的時候,三個被日頭拉得長短不齊的人影像三個箭頭朝德爹爹家門口移過來。緊接著,王水清和他城裏的老婆和他4歲的兒子出現在家門口。
“哎呀呀,田田,我的小孫孫回來噠……”德婆婆張開雙臂朝她朝思暮想的孫子迎上去。
那眉清目秀的小子雙手抓住他媽媽的衣襟,身子緊緊地貼在他媽媽肥碩的屁股上。
德爹爹也站在了門檻跟前,微笑地看自己的兒子、兒媳和孫子,心裏頓時升騰起一股融融的暖意。
“爸,媽。”兒子、兒媳齊聲叫了二老。
德婆婆臉上聚成了一朵菊花,連連答應著,過去牽過孫子的小手。德爹爹的臉上的微笑則有些僵硬了,眼裏有一片雲飄過。他聽慣了兒子叫“爸爸”“翁媽”時脆生生的聲音,他覺得那是最真實的叫法。多少年都是這麼叫的,幾年不回,連叫法也省略了一半。那聲音也仿佛來自一個陌生而遙遠的地方,德爹爹耳朵邊驀地掠過一絲天門口音。不過兒子幾年不回,此時還臉露倦容,德爹爹心生疼痛,心想,他太累了。也就不計較。他德爹爹也不是不懂道理的人。
水清牽了兒子田田,教兒子認人:“田田,快叫爺爺、奶奶,叫啊!”
盡管一路上水清一再教自己的兒子回到老家了要按照老家的叫法管“爺爺奶奶”叫“爹爹婆婆”,但在城裏時間長了習慣使然,加之一路轉車又辛苦,自己倒是把這稱呼的事給忘記了。更加要命的是,田田大聲問爸爸:“爸爸,我們今天早上不是剛從爺爺奶奶家出來嗎?你不是說,這是爹爹和婆婆嗎?”
這一說,水清心裏炸了毛,他知道父親一輩子都不肯原諒母親。哪裏敢讓他知道自己找到了親生母親的事。一拍腦子,說:“哎呀,你看看爸爸這記性,是叫爹爹婆婆,快叫快叫。”
於是,田田懂事地一一叫了“爹爹、婆婆!”
德爹爹隻道孫子所說的爺爺奶奶是外公外婆,他沒有在意。他知道,時下,有了獨二代了,許多外公外婆都喜歡外孫管自己叫爺爺奶奶。這有什麼呢?叫什麼也不能改變“外”這個身份。德爹爹笑容可掬地抱起了孫子,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百元大鈔塞給孫子。孫子說:“老師說,不能要別人的東西。”德爹爹更加高興了,說:“哎,別人的東西不能要,爹爹的東西可以要啊。”
看到爹孫倆那親熱勁,水清內心釋然。
四
水清回來的第二天就是臘月二十九。這一年的臘月小,沒有三十,各家各戶二十九就團年。按照小江湖的風俗,德爹爹將兄弟一家人喊過來,這樣才算一家人團圓了。德爹爹這輩就倆弟兄。兄弟兩口子養了個兒子叫水滿,比水清大,這幾年小兩口一直在外麵打工,留下孫女讓爹爹婆婆帶著,不過年年都大包小包地回來過年。德婆婆沒少羨慕,德爹爹則說:“那有什麼?我們家水清是大學畢業,當的是幹部,比他一打工的高好多檔次,哪裏會年年回家?”德婆婆則橫他一眼,說:“親侄兒你也糟踐?”德爹爹嘿嘿一笑:“這不是我們倆說說嗎。”其實,德婆婆心裏最清楚,德爹爹那裏娃還是自己的親。
一家人幾年不見自然是親切,兄弟找兄弟說話兒,媳婦和媳婦拉家常。兩個小家夥則怯生生地牽了手,在一邊一問一答。小江湖把自己老婆不稱老婆,叫做“我屋裏”,外麵人稱呼的時候就說是“誰屋裏”。別看這稱呼土,但直白,還多了層親切。水清的屋裏是南方人,自然要說普通話。按說,水滿的屋裏在外打工也有見識,應該用普通話交流,可是她就是不肯講一句普通話。她知道,大爸——德爹爹最不喜歡本地人說外地話。村裏老孫家的幺姑娘嫁到漢口沒有一年,回來的時候一口一個“麼事唦”,讓德爹爹指著背狠狠地罵了一通:“山西的驢子學馬叫,叫得人一身雞皮疙瘩。”罵人家姑娘,這在小江湖是極嚴重的事件。但是老孫家沒人敢出來頂真。一來,自己姑娘蹩腳的漢腔他們自己都聽不習慣,二來那時水清在上大學,放假回來都是一口純正的小江湖土話。水清一個本家兄弟在沙市打工,時間一長,說話難免帶點沙市的尾音。水滿女兒做滿月的時候,這小子回家趕人情。這樣場合是要等到娘家人來了才會開席的。那天娘家人來得遲,這兄弟有點急,便自言自語說:“翁嘛半天不來。”恰好讓坐在上席的德爹爹聽見了,他也知道“翁嘛”就是“這麼”的意思,但還是把眼睛一瞪,訓斥道:“你把‘翁嘛’這兩個字再說一遍試試!”那兄弟嚇得不敢再言語,借口到另外的桌子坐了。水清和他的屋裏哪裏知道個中緣由?這樣水清的屋裏就不太聽得懂妯娌說話,每聽一句就要問水清,水清便用普通話給她翻譯一遍。
一家人說著話兒,那老孫氣喘籲籲拎一掛大鞭跑來,討好地說:“喲,一大家子好熱鬧!德爹爹,您的一萬響的鞭來嘍!”
德爹爹接鞭的當口,田田突然叫道:“爸爸,我要上洗手間。”
水清的屋裏連忙問水清:“王水清,洗手間在哪?”
那水清一邊土話一邊普通話說了半天還攪在裏邊,隨口就問德婆婆:“媽,洗手間在啥地方?”一出口卻是普通話。
德爹爹聽得真真切切,還沒回過神,水滿就“撲哧”笑出聲來,他的屋裏連忙用腿碰他。老孫聽了一愣,隨即明白怎麼回事了,也不說話,斜視了德爹爹一眼,轉身就走。
德爹爹臉色頓時鐵青,把筷子拍在桌子上。水清知道自己犯了父親的忌諱,連忙又用小江湖話問了一遍:“媽,廁所在哪?”
德婆婆也是不知道什麼叫“洗手間”的,但還聽得懂所謂廁所就是他們這兒的“茅房”,趕緊拽了孫子朝屋後跑。誰知,沒過一會,田田從屋後跑到水清身邊,邊哭邊嚷嚷:“那不是洗手間,那不是洗手間,我不上嘛,髒死了,髒死了……”
德爹爹一見孫子這樣,臉紅一陣白一陣,像唱戲的化妝一樣,羞愧難當。在他想來,自己的兒子光去適應了城裏的老婆。陪她們講外地話,在丈母娘家過了好幾個年,就連結婚也是在城裏操辦,搞得像個上門女婿。但卻沒有教他們適應自己祖祖輩輩居住的地方的風土人情,連對老輩子人的稱呼都沒有教一教孫子,連入個茅房都沒有教一教孫子。這絕對是忘本的表現,比那老孫家的幺姑娘講蹩腳的武漢話還要丟臉。特別是剛才老孫那一瞥,讓他最憤怒,姓孫的算個麼東西?這麼些年自己想怎麼捏就怎麼捏,他敢放個屁?昨天剛給了他一點好臉色,今天就忘長八尺了。他想起自己曾經罵過人家的幺姑娘“山西的驢子學馬叫”,顯然別人那一瞥意味深長,那是反唇相譏,是惡毒詛咒,是讓他從地上鑽到地下。還有水滿,雖然是他親侄兒,隻是個初中生,哪裏能和水清相比,可初中生就是笑了大學生,你咋了?簡直就是兩隻手一邊一下在打他的老臉,先是打疼了,然後又打麻木了。
席間出現了短暫的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