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話

小說門

作者:金成海

德爹爹的兒子三年沒有回家過年了。臘月頭,突然打電話回來說,今年回家過年。一貫簡單的德爹爹老兩口把自己的小世界弄得複雜起來。打20斤米的糍粑,糊10斤綠豆的豆餅,推10斤米的湯圓,殺年豬、灌香腸、吊臘肉,反正一個臘月就沒有消停過。德婆婆不僅自己自個兒忙這忙那,還把個德爹爹指使得像個轉軸兒。

臘月二十八早上,德爹爹懷裏抱著長竹掃帚將幾片綠黃的桑樹葉歸到一堆垃圾裏後停將下來,一抬頭,紅紅的冬日已經像一個大南瓜掛在了他家屋後的竹梢上。

德婆婆即時送上早點,一碗煮酥餅。在小江湖,人們愛用麵粉、食用油和黑糖做成酥餅,那東西銀圓樣大小,是德爹爹大半輩子的美食。他喜歡幹吃,也喜歡煮了吃。如若用油煎一遍後再煮一會,他最愛吃。在“唏唏溜溜”吃酥餅的同時,他想,今天即將回家過年的兒子也喜歡吃。這是德爹爹最得意的。德爹爹私下裏管這個叫“踏代”,即“遺傳”。德婆婆看著老頭吃得香,心裏美滋滋的,比起年輕時候的倔強和懶散,她覺得這老頭子越活越清白,這不,兒子要回來過年了,讓做啥就做啥,沒有了平日裏的得過且過。想到這兒,德婆婆又吩咐說:“吃完了到小賣部看看,把團年的鞭買回來。”

德爹爹嘴裏“唔”地應了一聲。

德爹爹唯一的兒子小名叫水清,學名叫王水清。不僅德爹爹盼他,德婆婆也盼他。之所以說德婆婆“也”盼他,是因為德婆婆是水清的後媽。盡管是後媽,可德婆婆自進了王家門,當他親生兒一樣對待,娘倆關係勝似親生,隔壁三家誰不誇?德婆婆一輩子沒有生養,老兩口子越老越把兒子當成了依靠。古往今來江漢平原的農村老人都這樣,養兒防老,倒也不奇怪。

水清的親媽在水清3歲的時候便“賣桃子”去了。小江湖人把女人私奔不叫“跟人跑了”,而是稱為“賣桃子”,大約是取逃之夭夭之意吧。是給人留情麵的說法。民風真是淳樸。那時節,小江湖這地交通不發達,但外來做生意的特別多。裁縫啊,賣麻糖的啊,做繃子床的啊,都往這地跑。水清3歲那年,隔壁小媽家裏請了個天門的裁縫做衣服。那裁縫臉皮白白的,說話軟軟的。一會兒濃濃的天門腔,把小江湖人的過日子,說成“過入子”,把小江湖人說的苕稱之為“憨巴”。但一會兒又能說很標準的北京話。小江湖人把豬子身上那些粉紅的肉稱“精肉”,這種稱謂如果放在現在是很準確且很俏皮的,但在那個時候,裁縫師傅卻將精肉用北京話說成了“瘦肉”,徹底顛覆了小江湖人對肉的認知。說北京話舌頭彈得很厲害,這就是裁縫師傅的過人之處。無論是天門話還是北京話,都把個年輕漂亮的水清媽笑得前俯後仰。那時,水清媽是村裏公認的大美人,兩條油亮的長辮子,一雙會說話的眼睛,皮膚白裏透紅,走到哪都是一道亮麗的風景。如此,當年的小德才防範甚嚴。他本對裁縫師傅不屑一顧,認為一大老爺們淨耍嘴皮子,終歸不是正道。有一回收工回來見自己老婆笑成那樣,醋意頓生,把眼睛瞪成了兩個牛卵子,女人嚇得直哆嗦,晚上少不得被小德劈頭蓋臉收拾一番。但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自家的“賤女人”卻被那裁縫師傅的天門話北京話迷了心竅,在那個人離開三天後,就追尋去了。那時節不像現在有手機,可以微信,也可以QQ,天知道他們是怎麼約定的,足以證明他們的智商高過防範嚴密的小德。小德遭遇了一個男人的奇恥大辱,躺在床上半個月起不了床。先慪氣,再痛定思痛,不斷檢討自己過日子的過失。自己的脾氣是不是太大了些呢?特別是不應該打老婆的呀。自己是不是有些懶散呢?有些家務活比方挑水、劈柴做得不夠。再就是自己對過日子的要求太過簡單,沒有個計劃,啥事都得過且過,女人不大瞧得起這樣的男人吧?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老婆的跑,倒促成了他的成熟,改變了他的人生,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但他還是固執地把這一切歸罪於那個裁縫,歸罪於該死的外地口音。

後來,小德有了現在的德婆婆。德婆婆家的男人在公社企業當采購員,被外麵的花花世界染花了心,跟一個城裏女人好上後,一腳把德婆婆踹了。女的有被踹之怨,男的有奪妻之恨,兩個命運相似的人走到一起後,同病相憐,把倒塌的日子撿起來,過得牢牢實實。左鄰右舍誇讚他們,豬圈裏“哼哼哼”,狗窩裏“汪汪汪”,雞舍裏“各打各”;菜園子四季青,後園裏桑柳竹。德婆婆沒有生養,將那水清當寶貝一樣地供著,從小到大,丁點的委屈都沒受過,讓水清不知道自己還有個親媽。小德和德婆婆就這樣讓兒子在甜罐子裏長大,水清又特別爭氣,學校裏門門功課都名列前茅,村裏頭人人都誇水清聽話。小德也成長為“德爹爹”,德爹爹心想,兒子不聽老子的聽誰的?他花那麼多錢把兒子培養成村裏唯一的大學生,就是他的驕傲,他的臉麵,同時也是他老來的依靠。就算是他的親侄兒水滿,在他眼裏,也是個沒有讀多少書的文盲,沒有他家水清有出息。這些話自然都悶在德爹爹的心裏。畢竟,水滿是他親侄兒,打著骨頭還連著筋呢。

德爹爹今天心情好,吃罷早飯,背了雙手出了門。

他要去買一掛大一點鞭,裏邊還要夾帶著炮的那種,一炸一個脆響,喜慶啊。

他竟然不知不覺地踱到村頭老孫家的小賣部。本來他是瞧不起老孫這個人的,原因是他是天門人。老孫在小江湖做了上門女婿,腦瓜子反應快,嘴也甜。但德爹爹一聽那口音就本能地生出厭惡。常常對人說:“奸黃陂,狡孝感,又奸又狡是漢川;三個漢川佬,抵不過一個天門嫂。”這話是湖北人總結湖北人的。有褒義也有貶義。高興的時候,這句話可以理解為“一個比一個聰明”;沮喪的時候那就是指他們“一個比一個狡猾”嘍。是褒是貶完全看說話人的心情和態度。那個時候的德爹爹說出來肯定就是貶義。不過他今天高興,如果他有心情調侃的話,說不定用一句“你個天門佬”來表揚一下老孫的精明能幹。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到老孫的店裏來,有和解的潛意識。所以,一進門就將錢往櫃台上一拍,用陳述句說:“買一掛一萬響的鞭。”

老孫是啥人啊,見了德爹爹驚喜萬分,討好地問:“德爹爹,是不是你家水清要回來呀?”老孫個子小,臉也小,一驚訝人就像刺蝟一樣縮成了團。

德爹爹目不斜視地“唔”了一聲。那些在店子裏抹麻將和看麻將的一幹人一聽,都“嘖嘖”地說:“難怪德婆婆又是新絮又是新被套的吆喝呢,原來兒子、媳婦、孫子都要回來。紅中,杠!”“德爹爹家今年可熱鬧哦!還殺了年豬哦,發財,碰!”

德爹爹聽到這些話語,心裏麻酥酥的,很受用,溝溝壑壑的臉不自覺地抽動了一下。

老孫說:“哎呀,德爹爹,真不巧,這種貨賣缺了。明天上午才能來貨。要不,來兩掛五千響的?”

德爹爹遲疑了一會,搖搖頭說:“算了,我到老吳那裏去看看。”

老孫哪肯放過這個機會?在他眼裏,這是一個與生意無關的機會,說長一點的話,還是德爹爹那事鬧的。自打德爹爹前妻跟人跑了後,德爹爹總不拿正眼看他,原因就是他也是天門人,和那裁縫是老鄉。德爹爹姓王,是村裏的大姓,輩分又高。雖說年輕時脾氣大得有點不著調兒,可身邊也不缺追隨者。年紀大了,人就變老成了,村裏人都開始正兒八經地尊重他。這些年,他在村裏明裏暗裏總不說老孫一句好話,並且還單獨警告老孫:不許向水清透露半點前妻的信息。以至於水清成人後多次找他打聽,他都沒敢告訴,隻是讓水清找自己舅舅問。無疑把小的也得罪了。有了這些因素,村裏人都跟著小看他,甚至欺負他。有人在耕田的時候公然把他家的田帶一犁過去,讓老孫受了多年冤枉氣。老孫一個外地人上門,全家都靠他這個男人撐著門戶,那個委屈呀,真是一言難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