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水珠亮的影子(1 / 3)

水珠亮的影子

小說門

作者:方淳

水珠亮拉提琴

水珠亮是大約兩周後才發現,自己丟了影子的。

按照周圍人對水珠亮的評價,水珠亮就屬於那種先天發育不齊全的品種。譬如,大家在所有的才能上都差不多,吃飯也好,說話也好,喝酒也好,演講也好,開車也好,拍馬屁也好,寫文章也好,穿衣服也好……總之,一般的人,往往都能找到均衡感,因為均衡而感到平衡,因為平衡而感到生活的和諧,感到舒適,從而覺得活得有聲有色,活得美、滋潤而快活。

但是,水珠亮是先天發育不良的。這種不良,就表現在找不到均衡感。譬如,在男女搭配這種自然規律上,水珠亮就表現得笨拙而不擅長。水珠亮簡直就忘了,他是怎麼跟前妻離婚的。他們在婚姻登記所對麵的離婚接待室門口分手,他隻聽得妻子一聲感歎:哎呀——,哪能想到呢!是啊,哪能想到呢,孩子才五歲,剛認識的時候,是妻子倒著追,百般溫柔賢淑,感動了水珠亮的父母,最後才成了親。哪能想到,過了沒幾年,妻子就鬧著散夥呢。妻子是跟人家黏搭上了,與其埋怨自己過於笨拙,不如責怨妻子過於水性楊花。是的,就那種黏勁,水珠亮這樣笨的男人都吃不消,何況稍稍正常的懂得風情一點的男人呢。

妻子走了,水珠亮一個人帶孩子出,一個人帶孩子進,就顯得失去均衡感了。這要換了一般的男人,比如生意失敗,窮困潦倒,或者五大三粗,動不動打老婆,賭個博,失個業,也就罷了,可是,攤到水珠亮頭上,就真是不均衡,不和諧了。

水珠亮是一個出奇俊俏的男人。個頭一米八,往哪兒一站都玉樹臨風,跟著名男模胡兵、影星邵兵有得一拚。這麼一副現代版賈寶玉的模子,卻是沙僧的心性,這就太不均衡,太不和諧了。唉,可惜啊!任誰與水珠亮處久了,都會發出一聲跟前妻相同的感歎:哎呀——,哪能想到呢!是啊,哪能想到呢!

而且,水珠亮其實並不笨,笨的人怎麼能學成小提琴呢。水珠亮拉起小提琴來,琴聲那個悠揚,那個如泣如訴,如怨如慕,怎麼能讓人相信他笨得像沙僧呢。每當傍晚,大家離開辦公室了,走得遲的人還在樓下的車位裏倒車,水珠亮的琴聲就從窗戶裏飄飄散散出來了。有時候是舒伯特的《小夜曲》,有時候是李斯特的《安慰》,有時候是德彪西的《幻想》,大家猜水珠亮練琴花了多少年,都猜不出。水珠亮從來都不言語。不像有些男人,會唱兩首歌也炫得不行,每次輪到卡拉OK,就跟麥霸一樣,不鬼哭狼嚎個夠就下不來。水珠亮隻是坐在一邊,聽別人唱。唱完了,他也鼓掌。水珠亮上台,整個觀眾席都會突然靜下來,這倒並非他演奏得好,眾人都像看到郎朗一樣,而是,水珠亮這麼一副嚴肅孤清的樣子,就像在千年冰窟墳墓裏陪伴小龍女多年的楊過,一出場,周圍的氣氛都跟著降溫。

一年到頭,水珠亮難得有笑臉,一點也不像劇團出來的。在劇團裏,水珠亮就是拉琴的,大提琴。換到縣文化館,他就不拉大提琴,改為小提琴了。有一次,縣文廣局的領導問起他來,他說,大提琴那家夥太大了,辦公室找不到地方練,聲音太沉,會把人家嚇壞的。倒也是,這幾年機關裏部門越設越多,漸漸地場地不夠用,十來個平方的辦公室,常常擠著三四個人。何況,水珠亮這麼一高大的個子,往哪兒塞都顯得體積龐大。

水珠亮在劇團職稱已經評到高級,他也沒花多少力氣,仿佛都是順理成章的事。但是,自從文化單位改製,事業轉企業,不到一年,劇團就難以生存下去,解散了。一天,水珠亮看到縣裏的報紙上文化館在招人,就背著一把琴進來了。

進來才知道,其實文化館不需要拉琴的。看看周圍的同事,歌手餘倩倩四十多歲了,原先是唱地方戲的,已經十多年不唱了,但她的真實身份是縣著名企業家、某政協委員的第三任太太;畫手施文昌的桌上也放著筆墨紙硯,但那完全是裝模作樣,隻有縣裏要搞書畫展了,施畫家才鋪開宣紙,三下五除二,也就刻把鍾,兩三枝墨梅就畫成了,自水珠亮來後,從來沒變換過題材,年年一幅墨梅,這也難怪,人家是縣領導的小舅子;作家侯啟文據說寫了民間故事三四本,小學畢業文化程度,完全自學成才。

水珠亮就跟這三個人處一個辦公室。剛進來的時候,因為缺少練琴房,水珠亮背一把大提琴就上露台練,沒拉十分鍾,文化館領導朱館長就把他叫過去了:“小水啊,你真勤奮啊,那琴聲是很好聽,但是會影響到其他人休息,對不對?”水珠亮拚命說,他試過,露台空曠,聲音一下就會飄散,影響不到辦公室裏的人。領導的臉就稍稍暗了下來,說:“完全不影響是不可能的,多少總有聲音吧?”小水隻好說:“好,我知道了,不練得了,但是吃手藝飯的,不練不行啊,俗話說,琴不離手。”領導這下真生氣了:“嗨,我跟你說,你還不信!你問問看,一年才輪到你拉幾場啊?”水珠亮瞪大眼睛,越發想不通了:“就是拉幾場也得練啊,平時不練熟,到時候怎麼上場啊,要砸場子的啊?”

“好好好,你先出去。要練回家練去吧,反正不能在露台上練了,啊,不是我不告訴你啊。”領導說完,看著水珠亮走出去,就嘖嘖地感歎了一聲:“唉,這什麼腦子啊……”領導說歸說,對水珠亮還是網開一麵的,因為,第二天中午飯後,午休時間,底下人向領導報告,水珠亮又上露台了。領導從窗戶裏對著露台望了一眼,搖了搖頭,嘴裏嘀咕:“算了,隨他去吧!現在不是午休嗎,讓他練半個小時,你再去叫他吧!”

水珠亮背後生出了多個影子

一天早晨起床,太陽朗朗地照在馬路上,水珠亮走著走著,隨意地往身後一看,發現不知什麼時候開始,自己背後生出了多個影子。

雖然水珠亮一年到頭,難得有笑容,但是,這一點也不影響水珠亮的形象。水珠亮的形象就像他的名字一樣,時刻彌散出一種自然的光澤。進縣文化館後不久,私底下就傳播著關於他的一種流言,說,到底是劇團出來的,那舉止,那風度,那氣質,完全有明星相。他不笑,那是深沉,是酷。他蹙著眉頭,那是憂鬱,是神韻。

進來兩周後,水珠亮終於搞清楚,他當時是如何通過文化館招考的了。兩周後的一天,傍晚時分,朱館長突然打電話跟他說,等會兒有個飯局,請他去作陪。“酒會喝嗎?你那麼大的體量,不成問題吧?”水珠亮聽到“啵啵”的聲音,好像領導在拍自己的肚子。“會一點,不過不多。”水珠亮老老實實地回答。“會喝就成。”領導爽朗地表示。

水珠亮的酒量是有限的,因為喝酒的機會並不多,從小在家裏也沒養成習慣。水珠亮的父親是中學音樂老師,母親是小學音樂老師,一個彈風琴和鋼琴,一個拉手風琴和彈電子琴,他們兩個人的遺憾都是沒學提琴,於是水珠亮從小被安排學小提琴,但是到了小學六年級,水珠亮身材開始躥個,眼看著他的長勢,父母就轉變心意,讓他學大提琴了。身材太高大,拿著小提琴顯得不怎麼均衡,就好像拿一個玩具一樣,看上去太不和諧了。所以,水珠亮的家庭教育是遠離酒精的。進了劇團,也隻管練琴評職稱,並不懂什麼應酬往來。

跟著朱館長落座,才發現,自己被安排坐在靠近門口的座位,右邊就是朱館長。與館長相對的是一個什麼博物館館長來著,再上去相對的是兩個副局長,再上去是局長,中間靠窗的上方席位還空著。

大家落座,局長開始打電話,顏笑逐開,歡天喜地的樣子,聲音高八度:“哦——,到了,到了,終於到了,不急,不急,慢慢來,我到門口去接您!”說著就跑出去了。兩個副局長也立即站起來迎出去。兩個館長也站了起來,端出滿臉的盈盈笑意。水珠亮就跟著站起來了,這是誰要來了呢,這麼大的架勢,水珠亮一臉惶惑。

“啊,不要客氣,大家坐,坐!”領導進來了,笑容可掬,一進門就打了個手勢,一臉豪氣地說。

等坐下,水珠亮一看,才明白館長叫他來的原因。博物館館長、副局長、局長、領導都是女的。聽稱謂,水珠亮算搞明白了,是分管文教的副縣長。水珠亮不由倒抽一口涼氣,這年月,女人能頂大半邊天啊!

盡管水珠亮學不出人家的樣子,端出個笑容。但他一臉恭敬的樣子,還是得到了女領導們的欣賞。“你呀,還不快感謝毛縣長!當初,就是毛縣長的朱筆欽點了你的大名,你才能招進來呢!”局長乜斜著眼,朝他說笑道。

毛縣長微笑著,並不說話,拿眼睛輕輕地掃了他一眼,便垂下眼瞼,眼神落在眼前的一盤三文魚上。“吃,小水,多吃點,三文魚營養好!”

一個副局長馬上把轉盤轉動起來,將三文魚轉到他前麵停下。水珠亮就夾了一片蘸了芥末吃。衝味太重,嗆得水珠亮差點就兩眼汪汪了。這狼狽相,招引得局長首先就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了,於是一桌人都哈哈大笑起來。毛縣長將愉快抑製在肚子裏,但皮膚滲透著滿懷的喜悅。

氣氛突然變得輕鬆愉快起來,話題就圍著水珠亮轉。從水珠亮的爸媽,到水珠亮的學琴,到水珠亮目前的單身狀態,到水珠亮五歲的孩子所讀的幼兒園。不過半小時,水珠亮發現,就像查家譜一樣,自己的一切都暴露在飯桌上,仿佛眼前杯盤裏裝的菜肴就是他水珠亮家世的林林總總做成的。水珠亮後背都冒冷汗了,這是什麼時候,通過哪些途徑調查的,怎麼自己還糊裏糊塗的,卻被人家了解了個底朝天啊,水珠亮不知道這一切對自己意味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