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大人的電話是多少?馬上到醫院去檢查!
這一檢查檢查出了大問題。進了醫院,醫生就沒有讓這個學生再出院門,徑直進了手術室。原來是脾髒破裂,需要摘除。醫生說,再晚到一步,再一去上操,恐怕那小命兒就沒了。
脾髒摘除,非同小可。陳桂林聽他那在醫院當副院長的同學講,脾髒摘出後,表麵上看不出什麼,可嚴重影響人的新陳代謝和各個機能的發揮,人的壽命會大大減少。可是摘除了生命的一部分的學生出了院,對方隻賠了醫藥費;而且將公安、醫院以及相關的部門全打點好了,打點得大家都諱莫如深,對於可能出現的問題都隻字不提。陳桂林一旁看著著急,也不好明說,怕那學生家長接受不了,幾次提醒也很策略,可那家長就是悟不過來。後來看見這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家長竟被那些勢利眼們七糊弄八糊弄,竟然也就打算算了,對別人給他結了醫藥費還千恩萬謝,陳桂林實在於心不忍,這才把那家長叫到辦公室,把問題的嚴重性挑明了。最後,那個本以為打點得天衣無縫,可以瞞天過海的肇事家長,不得不拿出了一大筆錢來,進行賠償。
沒想到真是冤家路窄,事後不到一年,那個肇事學生竟轉到他的班上來了。
那個學生仗著家人的溺愛,當老子的是礦老板,荷包裏有幾個錢,走到哪裏都是一副揚頭挺角的樣子。學習成績一塌糊塗,吊兒郎當的哥兒習氣卻學得有板有眼。渾身上下都是名牌,頭發也蓄得老長,一走額頭一拋,像個女人樣搔首弄姿;放學的路上,見了有幾個人在注意到他,就故意掏出煙來,隨手一彈,一支煙從檔次不低的煙盒中彈了出來,朝嘴上一點,長長地粘著了,另一隻手掏出一個明晃晃的打火機,嘣兒的一聲,發出很脆的鋼質聲響,然後一圈圈兒的煙霧像模像樣地嫋了出來。他自以為那就是酷,是派。這樣的學生當然不會在學習上下功夫,可是這個多次打架鬧事,學習成績一考就不及格的學生,竟然還從一般的學校轉到全縣的尖子學校來了。當時,那王校長隻說要轉一個學生到他的班上來,他也不知道這個學生就是上次把人家脾髒打破裂的,當時王校長還問他有沒有什麼意見來著。校長要安排一個學生來,當老師的還能有什麼意見?後來他才清楚,當時王校長本來是想把這個學生放到另外三個班的,可那幾個班的班主任,早對這個已被學校勸其退學的學生底細打聽得一清二楚,誰還願意自己給自己栽刺,找不自在,隻有他這個一心不問校外事的班主任,還以為是正常的轉學,校長說了沒有找任何推辭的理由。
這個主兒並不像外麵傳說得那樣無惡不作,凶神惡煞,到底還隻是個學生嘛,隻不過是所有獨生子女,所有家庭條件好的,又沒有受到什麼正確教育的子女所有的毛病,在他的身上體現得尤其突出罷了。不願參加學校勞動;作業從沒有按時按質按量地完成過一回;上課打瞌睡,下課鈴一響卻來了精神。愛做惡作劇,常常把前麵同學的凳子鉤了,起立坐下時,隻聽撲通一聲,前麵的同學整個身子倒了下去,引起哄堂大笑。放了學不回家,不是請幾個同學去上網,就是帶著幾個男生到學校背後的山上燒火烤,個個嘴裏叼支煙,人人熏得眯縫著眼。也曾把他叫到辦公室,狠狠訓了幾回。這個家夥受批評時比誰都態度好,立著正,低著頭,眼望著那醒目的名牌運動鞋的鞋尖,雖然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做的的確是一副心服口服低頭認錯的樣子。陳桂林有時也很得意,這個對什麼都不在乎的刺兒頭,在他的強大的攻勢麵前,有時也會流出悔恨的淚水。
你說,到底為什麼,幾天的作業不做?陳桂林一番攻心術後,抖著那一本空空如也的練習冊。
這個叫郭大龍的學生,仍是低著頭,流著淚,哽哽咽咽倒出一番原委來。
原來是她的媽病了,還得了尿毒症,住進了醫院,他的爸爸要照顧礦山,根本就沒有時間到醫院照顧他的媽,照顧的責任落到了他這個當兒子的身上。每天放了學,他都在醫院守著。打飯,打水,洗澡,晚上扶他的媽起來上廁所,全是他一人——他說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
難怪這一向天天上課他打瞌睡,想不到還是一個孝子。陳桂林訓斥的聲音明顯變溫和了,可那也不能因此而不做作業,不學習了啊……
又過了幾天,郭大龍竟然假也沒請,人也不見了。整個教室,就他的座位空著。他說他的媽尿毒症要動手術,是不是在這兩天呢?陳桂林不放心,就翻出家長的電話來。
電話打通了,電話裏傳出水流般的嘩啦聲。陳桂林知道,那是搓麻將的聲音。他不由一怔。
請問,您是郭大龍的母親嗎?陳桂林還有些不確信。
他隻有一個媽!電話那頭很不耐煩,麻將聲更響了。
那您,這邊的陳老師試著探問,出院了?
出院?出什麼院?電話裏的聲音顯出莫名其妙的語氣。
郭大龍說,他的媽不是得了尿毒症,在住院嗎?
放你娘的狗屁!你的媽才得了尿毒症!啪,電話關了。
陳桂林對著電話裏的一陣忙音,一頭霧水。旋即他明白了,那個小混蛋,用謊言,用他的同情,又一次在他這裏蒙混過關。
他曾試著跟郭大龍的家長溝通過兩回,可開家長會時,這個學生的家長根本不到場。不知是因為自己的孩子學習不好沒有臉麵呢,還是真的有事。好不容易把他那當礦老板的老子打通了電話,對方不是說自己忙得焦頭爛額,就是先來一通很虛假的恭維,說學生交給老師了,由老師隨著怎麼管,末了還忘不了說一句要請他吃飯,請校長局長作陪的話。全是一套生意場上的扯大旗做虎皮,讓人很反感。那郭大龍的媽簡直就是個無知無識,又自以為是的潑婦;跟他的爹還勉強能交流幾句,可電話多了吧,還怕人家真以為他這個當老師的,對人家大老板有什麼想法。有一段時間要統考了,他對學生強化訓練,作業量比平時多了些,那一個個家長的電話就打來了,有的竟然打到校長那裏。郭大龍的媽說得更幹脆,說郭大龍病了,在打針在吃藥,要臥床休息,要請假。
那一回陳桂林就跟校長說,要把那個郭大龍調班,不讓在他班上了,後來還是郭大龍的媽主動打來電話,那女人對不知道是接的他陳老師的電話,表示了輕描淡寫的歉意,並在電話裏把自己的兒子惡狠狠地罵了一通。罵給誰聽呢,當然是他陳老師,這個世俗的女人也有世俗的聰明,她這一罵,就把兒子的責任連同家長的責任,全都罵掉了,他這個當老師的在人家家長如此“誠懇”的態度麵前,還能說什麼。可是就在這個女人又一給她的兒子請“病假”時,陳桂林下班回家,分明看見那小子拋著三分頭,叼著一支煙,和社會上幾個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進了一家網吧的門。這個蠢婆娘,不知道她的溺愛正把自己的兒子推向邪道的深淵。
可前不久的那一次,那小子的確是臥了幾天床。他又舊病複發,帶著一幫人打群架,這次沒有討到便宜,被人家打了。仍是他的媽打來電話,謊稱是騎車摔傷了,要請一個星期的假。陳桂林雖然兩耳不聞窗外事,但他是班主任,早有一些看戲不怕台高的,添油加醋地把那小子惹禍的事向他這個班主任彙報了。可是人家家長要成心隱瞞,你當老師的還有什麼必要刨根問底,你又不是他的第一監護人。摔傷了就摔傷了吧,好好養傷。陳桂林掛了那女人的電話。
那天上課的時候,領著學生一邊朗讀課文,一邊走到了那個空課桌旁。他靠在那空課桌上站了一會兒,瞥見那抽屜沒有鎖。這個小小的抽屜是學生們的儲藏室,沒有什麼價值的東西在於他們或許就是無價之寶。也曾發生過因為這個小小的儲藏室的不牢固,為一支鋼筆、一本書的丟失之類的雞毛蒜皮的事,告到他這裏來的。下課時,他便指揮幾個學生把那個沒上鎖的課桌搬到了辦公室。
沒有想到,就是因這件小小的,本是平常不過的安全管理方麵的事兒,帶來了他意想不到的麻煩。說好請一個星期的假的,可那小子生性耐不住寂寞,在家裏玩了幾天,覺出了無聊,還是學校好,伴兒多,看客也多,不然他的瀟灑玩給誰看。那一天早起,他對著鏡子掐了掐臉上的青春痘,然後有意在他的老媽麵前一走一瘸地瘸了幾下,說要去醫院做檢查,騙了幾百元錢,準備放學後請幾個哥們去搓一頓,好久沒有享受那吵吵鬧鬧的熱鬧了。這小子揣上騙來的錢,急不可耐地飛身上了那部才買的新腳踏車,這是他這次受傷後,以不打針不吃藥為要挾,換來的新玩意兒,他是要騎到學校去顯擺。
可是等他進了教室,迎接他的不是英雄凱旋的目光,而是揶揄和嘲弄,等著看他好戲的幸災樂禍。他滿臉狐疑地走到自己的座位處,這才明白了那些同學們意味深長的目光,自己的課桌不見了,凳子也落滿了灰,用做了抵門杠,抵著教室後麵那扇不大好關的門。這個大老板的兒子,父母的掌上明珠,何曾受過這種委屈!他興致勃勃的臉一下子變了,委屈的淚水湧了出來,這回他是真傷心了,是真哭,他一跺腳,捂著眼睛一路抽搐著雙肩,嗚咽著,出了教室門,還把自己的那輛新自行車狠狠地踢了一腳,踢掉了一大塊漆,然後又騎上了它,徑直回家去了。
當天中午,王校長就把陳桂林請到了校長辦公室,劈頭就說,他剛接到了局長的電話,有學生家長投訴到教育局去了,問他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陳桂林見校長一臉嚴肅認真的樣子,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校長這才把情況給他講了。人家家長說,你不讓他的孩子讀書了,把他孩子的課桌都撤走了。
陳桂林哭笑不得:我怎麼是不讓他讀書了?!那課桌是我怕他什麼東西不見了,搬到辦公室保管。
校長揮了揮手,你說的,我當然相信,可是人家家長不這樣認為呀。
兩個人正說著,王校長腰裏的電話響了,王校長掏出來一看,見是一個陌生的號碼,就皺了皺眉頭,人家正有事嘛,誰不看頭勢打打電話?不過這號碼倒好,連著5個8。王校長接了電話。
喂,哪個?——哦哦哦,是您!電話裏剛報出名字,態度還很淡漠的王校長馬上變得謙恭起來,人也不自覺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對著電話一副點頭哈腰的樣子。
——好好好!請縣長您放心,我們一定慎重地處理好!
關了電話,王校長對陳桂林雙手一攤,你看,事情鬧大了,分管教育的李縣長也知道了。李縣長說,郭子儀同誌是縣經濟界的名人,對我縣的經濟發展做出了重大貢獻,要我們在對待他子女的問題上,一定要慎之又慎。
這郭子儀就是郭大龍那開礦的爹。什麼經濟界的名流!什麼做出了重大貢獻!不就是一個挖礦的,出賣資源的販子嗎?郭桂林想,破壞了自然,汙染了環境,交幾個稅不是很應當的嗎,何至於像供奉著太上皇!
可是陳桂林顯然是低估了這個挖礦的二道販子。他已經通過很多渠道,知道他上次兒子打破了別人的脾髒後,官事敗北的原委。那個得到賠償的學生,為了防止報複,拿到錢後不久,就做為三峽移民,移到外縣去了。可是這個壞他好事的人還在呀,讓他白白掏了好幾萬塊錢,想起這事心就痛,就恨得咬牙。那時他正要當縣政協委員,聽了別人的勸,他才決定把一口氣吞了。可這次,是他自己找上門來,非敲掉他的飯碗不可!否則,自己的兒子在學校光受欺負,傳出去,他這個當老子的,有什麼臉麵在場麵上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