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師表
小說門
作者:譚岩
或許是由於心情不好吧,改掉了多日的口頭禪,突然又冒了出來。實驗初中的語文教師陳桂林,守著學生做完了課間操,走進辦公室,百無聊賴地隨手抓起一張新到的晚報,一條又黑又粗的通欄標題吸引了他:“清河縣教育改革創出新天地”。剛掃了兩眼,氣就往心頭湧,就一掌將那報紙啪地拍在了桌子上,嘴裏的髒話隨之彈跳而出:扯雞巴卵蛋!
聲音之大,影響之惡劣,連他自己也吃了一驚。那時辦公室裏很安靜,有兩個教師正在低頭批作業,關鍵是其中還有一個女的。意識到還有女老師在場,說了髒話的陳桂林神情就有些悻然。女教師是大學畢業剛分來的,一向很敬重陳老師的,這時很意外,很不解地飛快望了陳老師一眼,仿佛突然看見了什麼不該看的,紅了臉,握著筆繼續去批作業,隻是頭俯得更低了。還有一個走過窗口的人,也清清楚楚地聽見了,看見了,他正要找這位陳老師呢。這個人是校長。
校長進門來,並沒有責備陳老師的意思。他把陳桂林拉到一旁,壓低聲音,用隻有朋友間才知曉的秘密神情,眨了眨眼:
你是說,不是指那個具體東西?
陳桂林就咧開嘴笑了。這是他在鄉下教書時,創出的不能自圓其說的強詞奪理,一個教育學生的笑話。也許是因為他本身出身農民,鄉下的學校又跟農民隔得很近,所以他這個鄉村教師不僅沾上了鄉下人吃苦耐勞的好品性,也沾上了口無遮攔隨意慣了的壞習氣。比如穿著不講究,隨口吐髒話,一個扯雞巴卵蛋的口頭禪常掛在嘴邊晃蕩。後來教的學生大了,學生們有些主見了,就對這不文明的話提意見了。當然是出於對自己老師的愛護,意見提得很委婉,很策略。可是這個從來不服輸,脾氣比牛還強的人,雖然意識到自己的理虧,意識到教育方法的不妥,可當著學生的麵怎麼能低這個頭呢,嘴上還是要贏的。他義正詞嚴,又苦口婆心地站在那一隊學生們的麵前解釋說,老師說這個話,是表達憤怒的意思,並不是指那個具體的東西嘛——可話一傳出去,就又成了笑話。
今天是在對什麼表示“憤怒”啊?王校長的態度和藹可親,努力做出些禮賢下士的神態。前幾天兩個人是有些別扭,他這不是來化解矛盾的嘛,正好借這個笑話都下下台。看見陳老師胸前的辦公桌上攤著一張散著油墨味兒的新報紙,就伸手去拿。他從窗口看見了陳老師對著報紙擊掌泄憤的過程。現在的社會真不像話,這些輿論工具呢也不知把握把握導向,什麼都敢登,不知道是什麼惹惱了這倔頭瘟?王校長想著,抖開報紙。咦,清河縣?前幾天的記者采訪登了?
不久前,來了一位記者,作為全市教育改革的典型,專門到校采訪過他王校長。陳桂林本想掩飾一下,不讓這校長大人知道他剛才發泄不滿的原因,但是反應還是遲了一步,印著通欄標題的晚報已被抓到了校長的手上。管他的,知道也不怕!陳桂林橫下心,一屁股塌在椅子上。不出他陳桂林的擔心,這王校長眯眯笑著的眼看著看著就睜大了,對著報紙的臉也變白了。這個頭條新聞,引用了不少這位實驗初中王校長的話;可是,自己煞費苦心,為本縣的教育事業增光添彩的斟詞酌句,竟成了難聽的扯什麼蛋!
陳桂林看見,笑容從那張報紙映著的臉漸漸退去了,王校長進門時,準備重歸於好的熱情也四散而去了。報紙一丟,臉就冷了。冷了臉的校長把話題轉到了正事上,今天來就是要通知他對那個事件處理結果的。本應要把這個犯了錯誤的陳老師叫到校長辦公室的,這是看著兩個人一同進校的情分上,也佩服他在教學上有幾把刷子,這才屈尊到年級辦公室,想和和悅悅地聊聊那件事兒。沒料到自己卻討了個沒趣兒,是在扯雞巴卵蛋!
心情一受影響,那禮賢下士的和藹態度也難以再在臉上掛著了。王校長就嚴肅了臉,清了清喉嚨,用校長跟老師談話的上下級語氣,對多少還有些尷尬的陳桂林說,那個事你想得怎麼樣了?不等他回話,又加重了語氣,一臉肅穆,你要賠禮道歉!——我是轉達上麵的意見!王校長咳了一聲,用盡給我惹麻煩的神情,皺起眉頭望了教室裏的幾個人,丟下一臉驚愕的陳桂林,轉身走了。
陳桂林教了快二十年的書,覺得自己是越教越糊塗了。學生越來越難管。
難管的原因不言而喻,是因為這些學生的背後那些家長,那千奇百怪的社會背景。自從他去年從鄉下的學校調進城以來,這個感覺更加強烈。現在的學生,特別是這些城區的,家長看得比什麼都金貴,既吃不得半點兒苦,更受不得半點兒委屈,個個都像供的太上皇。吃不得苦,受不得委屈也罷,學習隻要有個差不多就行了,可偏偏又要自己的孩子個個是天才,是尖子,都要能上名牌,讀一流的大學。仿佛那知識可以不學,有個什麼方法,拉鏈一拉開,就可嘩嘩倒進去。這就讓當老師的為難了。抓緊了吧,他會說你刻薄他的心頭肉,說上上下下都有文件,唵?!要對學生減負,你們是怎麼搞的?不執行上麵政策,還搞這麼多作業,我的兒回來一做半夜,瞌睡就睡不好——大有興師問罪的樣子。不抓緊吧,說你對他的孩子不關心,學習上不去,是不是沒有接教師吃飯,教師節沒有送老師的禮物?再不就說,我們家長沒一個當官的,老師是不是瞧不起人?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過,這當老師的也還真有下作的,巴結,奉承,貪圖小利,把手中的學生當做自己架起社會關係的一塊敲門磚,哪還有什麼師道尊嚴!陳老師看不慣的事太多了,這說情的,調班兒的,還有請老師吃飯的,社會上的烏煙瘴氣全漫到學校了。
在到縣城之前,陳桂林聽說了兩件事,都是有關這所學校的。因為這實驗初中是全縣最好的學校,所以這學校的什麼事兒,傳播的密度和廣度自然不一般。一是一些家長看到臨縣的一所初中年年考全市的重點高中,入學率很高,幾乎占了大半,而隻要一上了那個全市的重點高中,考名牌大學,考一本,就跟放排流水一樣。一些有門道的,就鑽營種種的關係,把自己的孩子轉到臨縣的那個學校。可是轉去沒有幾天,就又跑來說好話,要把孩子轉回來。為什麼?受不起別人那個苦!十年寒窗苦,都以為是說說好玩兒的。
還有學生調皮,老師不敢管,管嚴厲了,就說你體罰。有一個班上的學生老調皮,屢教不改,調皮的花樣層出不窮,嚴重影響課堂秩序,老師就把他請到教室外麵去,他不出去,還挑釁性似的望著老師做鬼臉。老師氣急了,來拉。一陣拉扯,一不注意,學生的鼻子碰到了牆上,流血了,血流不止。後來進院一檢查,原來那學生得的是白血病。家長硬說這個病是被老師打了得的,天天來學校鬧,真是秀才碰見了兵,最後那老師隻好自己認栽,放棄了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一個鐵飯碗,卷起鋪蓋灰溜溜地離開了學校,外出流浪打工去了。
陳桂林當時聽說了這事,還憤憤不平,還稱能似的說,如果是我,怎麼樣怎麼樣,意思是說那卷起鋪蓋外逃的老師是無能。可是事情輪到自己頭上,他這才發現,一些事兒可並不是自己想象得那樣簡單。
陳桂林師專畢業,分到鄉下教了十八年書。他不是沒有路子調進城,他老婆有一個遠房親戚就在縣委,還是個不大不小的領導,或許他的調動人家就說得上話,可是陳桂林生來就不願為了某種目的去跟人打交道,何況要他彎下腰去說好話。這一半是因為自尊,也有一半是因為自卑。這兩年縣裏搞教育人事製度改革,局長聘校長,校長聘老師,本意是想讓教育人才脫穎而出,搞活教育體製,有利人才流動,實際操作起來倒反而幫了拉幫結派、以權謀私的忙。千絲萬縷的社會關係,那一張碩大無朋的蜘蛛網,早已漫到了學校,你想流動,沒門!早被蜘蛛網粘住了,你靠不上那一根線兒,流到哪兒都不成,安心呆著吧你!那些如魚得水流動了的,得到了改革實惠的,大言不慚地說,改革好,是為了班子團結!仿佛改革前一直很痛苦,一直都在鬧別扭,沒有一個團結的。看問題總有些偏執的陳桂林也不得不承認,改革總比不改好,但也不是報紙上吹得那樣好,樣樣好,好得疤子都沒有了。他在看報紙時脫口而出的一句泄憤的口頭禪,其實也是有原因的,這原因與他自己的經曆有關。陳桂林是教育改革中進的城,他一直以為自己的競聘進城,憑的是自己的實力,是自己多年來紮根鄉村教育,做出有目共睹的實績的努力。沒有想到,在兩口子的一次吵架中,老婆道出了實情,是她提了一瓶酒,抱了一條煙,找了娘家那在縣裏工作的一個遠房親戚,他才如願以償。當時聽了這話,陳桂林成功競聘的喜悅哐啷一聲即刻打得粉碎,他在老婆麵前津津樂道的萬事不求人的狹隘自尊,也被老婆道出的無情真相砍得無地自容。正在吵架的火頭上的他,氣衝衝地就去卷鋪蓋,要從縣城回到鄉下的鄉村學校去。老婆見他卷鋪蓋,也不攔他,冷笑了兩聲,好,有本事你逞能逞到底!不是逞了十幾年了嘛!兩聲冷笑刺痛了他的心。他想起結婚十多年來的兩地分居的生活,兒子受不到教育和照顧的愧疚,心就軟了,收拾鋪蓋的手也無力了。但是壓在心頭的憋悶卻沒有消散,今天看到報紙把目前的教育現狀吹得天花亂墜,想到自己前些日子以來,還在為這個並不單純的學校教育大傷腦筋,為教育一個學生正鬧出了矛盾,工作上的事和家裏的事讓他很不愉快,心頭的憋悶這天正好碰到了發泄的對象,那句炮彈樣的口頭禪就一衝而出了。
沒有想到,這個炮彈打得不是時候,打歪了,讓人帶了誤傷。實事求是地講,他不是有意讓王校長難看,他的一直以來的不滿,也不是針對某一個具體的人,他不滿的是現在的教育現狀,那離他的想象越來越遠的理想境界,被一張無形的漫到學校的大網,完全庸俗化了的不良風氣。
在一些家長的包庇縱容下,不少學生染上了不良的習氣。那是在貌似純潔平靜的外衣下,隨時都會流淌而出的惡水毒液。喝酒、賭博、抽煙,已成了許多學生的業餘愛好,成了他們裝酷的必備手段。有一次他和幾個朋友聚會,對麵一個餐廳的吵鬧聲比他們的聲音還要大。幾個聲音他聽著怎麼覺得熟悉,又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門口一晃而過,他就更不放心了。這吃吃喝喝的地方畢竟不是學生光顧的場合。他過去一看,原來就是他班上的幾個學生正拿著酒杯在吆五喝六,有的已醉成一團泥,一問原來是在過生日!還有一次他聽開餐館的朋友說,有幾個學生在餐館酒足飯飽後,走時竟要簽單,不知是耍派頭,還是沒有錢。休息時他到公園去轉,常看到幾個學生圍坐在草坪的樹下不知在看什麼,頭頂上還冒著青煙,他走近去一看,原來是趁星期六休息半天,學生們聚在公園裏三塊五塊地賭著博,手中還煞有介事地夾著一根香煙,隻要看見幾個女生走過,樣子派頭玩得更瀟灑。
拉幫結派,在學生們當中就像在秘密結社一樣,撲之不滅;學生擂肥、打群架,也是屢見不鮮。有一次,他值日,課間操的鈴聲呼過之後,學生們潮水一樣轟隆隆朝操場跑,一個跟在最後的學生一走身子一軟,一隻手捂著腰。
站住!你怎麼了?他看清那是他教的一個班的學生,還是個班幹部。
沒有——那支吾的學生站直了身子,想搪塞過去,可蒼白的麵色逃脫不了陳桂林的眼睛。
把衣服綰起來我看。他嚴厲地說。學生還在遲疑,陳桂林走過一把掀開。腰側一條黑瘀的青梗,正從皮膚裏麵滲透而出。這是內傷的跡象。
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老老實實告訴我!
也許是那學生從他的表情中看出了情況的嚴重,頓時慌了,這才把實情一五一十告訴了他。原來學生們打群架打到校外去了,而打群架的原因,說起來也十分荒唐,僅僅是兩個學校的學生在網吧相遇時,一句無足輕重的鄙薄話。打架的架勢完全學的電影電視中黑幫們的那一套,下了挑戰書,約定了時間、地點,場所選在校外城郊一個月黑風高的樹林裏,這個當班幹部的學生,聞訊後是跟去勸說拉架的,可是沒有長眼睛的一截鋼筋卻揮到了他的身上。這已是第三天了,誰也沒有發現,或許有人發現了,也沒有操這個閑心。那時,陳桂林還不是班主任,完全可以不理,或者跟班主通個氣了事,可陳桂林當了多年的教師,管學生的閑事管習慣了,他立馬掏出手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