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母親趙與琰(1 / 2)

我的母親趙與琰

散文空間

作者:修武

壬辰年農曆十一月,我在掛曆“十二月十一”所處的位置上做了一個記號。這是一個紮眼的日子,每年的這一天,我都會想起已經走遠的母親,她是空的,但光線中總能沒來由地摸到她的身影。去年,因為忙碌,我竟然錯過了祭母之日,那一天就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為此,我特別提醒自己及家人,要做好祭母的準備。

母親出身於書香門第。母親的祖父姓趙,家住福州三坊七巷衣錦坊三官堂,辦過私塾學堂,是很有名氣的私塾先生;母親的父親也是私塾先生,但他不甘寂寞,後到上海經商去了。母親是家中的獨生女,比父親小十三歲。我的奶奶是林則徐的外玄孫女,奶奶的舅舅是林則徐的長曾孫,名叫林源渼,字清佘。清末民初年間,先後駐德國、法國參讚,之後升任其他要職。奶奶娘家住福州宮巷25號,她父親是清朝舉人,而祖父家住福州光祿坊,兩家人都很熟悉,你來我往,正所謂門當戶對,遂結成親家。我在家排行老二,原名修武。

一九九四年一月二十二日,母親悄然離世。我不知冥冥之中上蒼是否早有安排,這一天是我正式獲得通知將被選調省政府辦公廳掛職之日,一邊是天大的噩耗,一邊是突如其來的佳音,我夾在其間,哭泣無聲。我的家人和鄰居都很清楚,沒有母親趙與琰,就沒有我們一家。母親走後,我的內心世界黯然失色。母親至今已去世十八年了,去世時年僅六十二歲。十八年來,每逢“清明時節雨紛紛”,便是我斷魂時。如今,我的女兒出落得亭亭玉立,也當上了母親,而我已進入天涼好個秋的生命時節,每當有人提起“母親”這個字眼,我總思緒萬千,那些和母親有關的人與事曆曆在目,揮不去,也抹不掉;每當我的家人聚會歡樂時,背地裏,我總想起母親的身影,她孤孤單單,無法享受天倫之樂,同時深感對母親的養育之恩無以報答,糾結得很。

九十五歲的老舅奶曾告訴我,母親生我之前差一點就和我一起離開這個世界了。母親快臨產時,為了養家糊口,她起早貪黑,每天乘公交車,停站後再走上一段砂土路,然後搭乘輪船到倉山麻袋廠上班。有一天,大雨滂沱,江上水勢凶猛,母親挺著大大的肚子(離臨產隻有一星期),那搭乘的渡船左右搖擺,上下起伏,母親孤身一人,無依無靠,幾乎葬身在江河之中。我出生後,家裏口糧不多,可為了全家人的生計母親還堅持上班,母親沒什麼奶水,四十五天後,我就斷奶了。母親是家裏的頂梁柱,她不僅要養活剛生下來的我,她還要養活家中的另外幾口人——曾外祖母、外婆、我的哥哥,還有生病住在家中的表舅,還要救濟在獄中的我的父親,為生計她日夜奔波勞碌著,從未喊疼,從未喊苦,我的母親,在那樣的一個年代裏,她像一根火燭,照著那個偌大的家庭避開了黑暗的吞噬。

其時,母親娘家已家道中落,嫁給父親後,我們這邊的家境也很差,她連尋求幫助的勇氣也沒有。直到我懂事後,我才時斷時續地聽到,那時的母親除了賣力工作,她什麼也不去想,她覺得在那樣的一個年代,每個家庭都有著自己的苦難,而在我們家,她正好就是那個可以直麵苦難的人。我的母親,整整幾年,舍不得為自己買幾尺布,剪裁一套衣裳,為了節省路費,她每天要花一個多小時,徒步從城裏走到倉山,做完工後,她要花費近三個小時才能回到家裏。我的母親,她每個月隻有二十九元九角的薪水,套用她自己的話說,“這錢抓在手裏,怎如冬日裏的雪米粒,又輕又薄”。我的母親總會告訴我,要聽長輩的話,要好好讀書,有了知識,就能改變不幸的命運;要學會做人,多做好事多積德,福分都是養出來的,而不是吐出來的。我的母親,她說這話時,我還夠不著她的腰身,但我知道,她在那樣的時刻是幸福的,她的幸福就埋藏在我的身體裏,圓鼓鼓的,比那瘦削的日子要來得更有分量。

一直以來,母親就沒有多少說話的時間,她用的更多的是手,是腳,這是那樣的年代可以看到的真正意義上的勞動的樣子。勞動大於一切,因為隻有勞動,隻有讓身體忙碌起來,母親才覺得自己還活著。每當我看到母親慈祥的雙眸,我就想說話,可我太小,我還不能明白一個母親在她的眼神裏所能包容的愛意。好多年後,我長高了,長大了,我才看見母親的眼神開始變得呆滯,一些事物到了她眼裏已經不再閃爍。最讓我揪心的就是母親去天堂之前,那是一九九三年底(當時我在三明工作)我回家與她聊家常時,她神態有些恍惚,她指著我說:“三個子女中數你們家最困難了,前些日子在台灣的二姨丈(台師大教授)剛剛寄來一點錢給我看病,我準備拿它把這‘房改房’買下來,以後你們如果回家,或者能調到福州工作,也有個寬敞的地方住,即便是二姨丈、姨媽春節回來時,也有個像模像樣的落腳的地方,不至於那麼寒酸!”母親說這些話時,聲音很正常,但表情有些異樣,原來在我返回三明臨別之前,她已悄悄地在我口袋裏塞了三佰元錢,我回家換衣服時才發現。妻子指責我怎麼能拿走母親的“救命錢”啊!我不知回答什麼,那錢攥在手中,猶如掰不開的錘子。我的妻子開始有些許不祥的預感,雖然她沒說,而事實是福州的這一次見麵已成了我與母親永遠的訣別!當我領著一家人趕回家中,直奔靈堂前,呼天搶地號啕大哭,俯身用臉緊貼著母親,而母親的臉還是微熱的,她身體中最後一絲的力量都凝結在了那兒,我知道,這是母親給我的最後的溫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