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褲腳放了下去,然後拉了拉我的手,高興地說:“你沒死就好。”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說這種話。我正想問他這到底是為什麼,但我來不及問他,他又說:“顧晨光,我餓了,你知道嗎,死人是不會餓的。”我看了看我們家的門,那門還沒有開,顧玉蓮不知準備好了早餐沒有。我就對瘌痢頭說:“到我家去吧,讓我奶奶給你弄東西吃。”一聽我的話。瘌痢頭皺起了眉頭:“你奶奶?我不去。”我向他:“為什麼?我奶奶怎麼啦?”瘌痢頭的眼中出現了驚恐的神色,說:“我不去你家,打死我也不去,打死我也不見你奶奶。”
這個狠人為什麼一提起我奶奶顧玉蓮就恐懼?
我實在不明白。
“你有錢嗎?”他問我,他的目光在我家門口遊蕩。他是不是擔心顧玉蓮突然從那大門裏走出來,抓住他,不讓他有逃跑的機會?
“錢?”我突然想起了那張血鈔票,我印象中我是把它放進了褲兜裏的。我把手伸向了褲兜,我的手摸到了那張柔軟的血鈔票。我內心有種驚訝,這血鈔票真切地在我口袋裏,那麼,我看到的母親宋汀蘭的景象也是真實的。那個和宋汀蘭在草地上交歡的男人又是誰?他粗壯的身體讓我想起了餛飩店的王胡子。
“顧晨光,我問你有沒有錢?”瘌痢頭又問了一句。
我一下子反應過來,連忙說:“有,有。”
瘌痢頭樂了:“那麼,請我去吃東西吧,吃完東西,我帶你去一個地方,給你講一件事。我要提醒你,不然你真的是活不長了。”
“好吧。”我對他說,這個精靈一樣的小叫花子讓我覺得神秘極了。他會告訴我什麼?他知道些什麼?我把他領到了餛飩店。
我讓王胡子煮一碗餛飩。王胡子用疑惑的目光看著我們,尤其是衣衫襤褸的瘌痢頭更加吸引他的視線。王胡子問我:“這人是誰呀?“我信口說:“是我鄉下來的表弟。”王胡子“哦”了聲又問我:“你一大早起來幹什麼?”我說:“帶我表弟來吃餛飩。”王胡子無話了,不一會兒他就把餛飩端了上來。我一點食欲都沒有,所以我隻給瘌痢頭要了一碗餛飩。
“你為什麼不吃?”瘌瘌頭邊吃餛飩邊問我。
我說:“我不餓,你快吃吧。”
我希望他快點吃完趕快離開,帶我去他說的地方。
瘌痢頭終於吃完了那碗餛飩。我掏出那張柔軟的血鈔票,猶豫了一下。我看到王胡子顴骨上的兩塊肉抖了一下,一狠心把血鈔票遞給了王胡子。王胡子拿著那張鈔票左看右看,又把鈔票還給了我:“還有別的錢嗎?”我搖了搖頭,我好像又聽見了血鈔票的歎息聲。這時候,王胡子歎了一口氣,又把血鈔票從我手中奪了回去,然後給我找錢。
那張血鈔票被王胡子放在了一個放錢的抽屜裏,他沒有把抽屜關上。我和瘌痢頭臨走時,還看了那張血鈔票一眼。它靜靜地待在抽屜裏,看不出有什麼異樣。我想起了五月花超市的那場大火。我想把血鈔票取回來,但我沒有伸出手。王胡子惡狠狠地盯著我,他以為我要取回錢。麵對他凶惡的目光,我不再感到不安。
我和瘌痢頭走出餛飩店,天上還是飄著細雨。
他看了看我說:“跑吧!”
我點了點頭。
於是,他開始奔跑起來,我緊緊地跟在他的後麵。
47
顧玉蓮的心被什麼東西折磨著。
她一夜沒睡。天大亮之後,她才去廚房裏做稀粥。她點燃煤氣灶時,又想起十七年前的農曆五月十二日中午的事情。那天是有下暴雨的跡象。她臨出門前,把所有的窗戶都關上了。她隱隱約約覺得自己在關窗門時,廚房裏的煤氣灶上在燒著一壺開水,她關完窗戶後把那要燒開的水從灶上提下來倒進暖水瓶之後才走的。她好像熄滅了那爐火,又好像她提下燒水壺時火就已經熄滅了。她似乎聞到了煤氣的味道,但她當時沒有在意,就帶著顧晨光匆匆地走了。她要在雨落下來之前趕到車站,坐上趕往鄉村的班車。
顧玉蓮呆呆地看著藍色的火焰。
難道她真的是造成那次煤氣中毒的罪魁禍首?
她怎麼會奪去兒子的生命?
顧玉蓮渾身顫抖起來,她熄滅了藍色的火焰,她今天早上不想做這稀粥了。她關掉了煤氣,來到客廳裏。她坐在沙發上,嘟噥著:“我把煤氣關了的,我把煤氣關了的。”
她盡量使自己平靜下來。
顧玉蓮的心情平靜了之後,就上了樓。
她要看看顧晨光起床沒有。如果他起床了,她要他和自己一起去對麵的餛飩店裏吃餛飩。她推開了顧晨光的門,顧晨光的房間裏空無一人。顧玉蓮吃了一驚。她一直在樓下,沒有見到顧晨光出去的呀。她回轉身,看了看那緊閉著門的顧帆遠和宋汀蘭的房間,難道他在裏麵?她走過去,推了推門。門是鎖著的,顧玉蓮說:“晨光,你開門,我知道你在裏麵。”
裏麵沒有回聲。顧玉蓮趕緊下樓取了鑰匙,匆匆上來打開了那扇門,她打亮了燈,她沒有發現顧晨光。房間裏一切依舊,她的目光落在了牆上的掛鍾上,那掛鍾的指針指向十二點整。
48
瘌痢頭像一隻跑得飛快的狗,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追上他。他跑起來很飄,好像雙腳不著地。
他把我帶到了郊區的一條河邊的草地上,我看到眼前的景致,吃驚了。這草地上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樹,就這麼一棵巨大的梧樹,這和我掉落深淵後看到的一模一樣。然而,現在,我沒有看到母親宋汀蘭和那個麵目模糊、身體粗壯的男人。
這時,雨已經停了。天空中有了些亮色。
小鳥的鳴叫從那梧桐樹上傳出來。
瘌痢頭就站在那梧桐樹下,他在向我招手:“晨光,快過來。”
我遲疑了一下,跑了過去。
瘌痢頭的笑有些詭異,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帶我來到這地方。我在赤板活了二十年卻從來不知道有這麼一個地方。瘌痢頭讓我坐下,我說草地是濕的怎麼坐。瘌痢頭就飛快地跑到了河邊,搬了一塊石頭放在那裏說:“你坐在石頭上。”
我坐在了石頭上,石頭像一塊冰,很冷。瘌痢頭坐在了草地上。他看著我,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他說:“你沒死就好,我在南方的這幾天,老是夢見你死了。”
我說:“我怎麼會死呢?我在你夢中是怎麼死的?”
瘌痢頭說:“誰都會死的,你又不是神仙,你在我夢中是吃毒藥死的,口吐白沫,雙眼翻白,就像一條死魚。”
“怎麼會那樣?”我百思不得其解。
瘌痢頭說:“你沒死,我就高興了,我可以放心地走了。”
我問:“你還要走?”
他堅定地點了點頭。
他要幹什麼我是阻攔不了他的,就像他當初住到我家後不辭而別一樣,我對他無能為力。我控製不了他的自由,就像別人無法控製我的自由。
瘌痢頭突然怔怔地看著我,好像我是個怪物,或者說是動物園裏的猴子。我奇怪地問:“你,你怎麼啦?”
瘌痢頭說:“我老早就想告訴你一件事,可我怕你不相信,所以我就沒說。你還記得我去火車站時讓你跟我一起走嗎?那時,我就擔心你會死。我心裏一直放不下這件事,所以我又回來了。因為你是我在這個地方唯一的朋友,我必須回來告訴你這件事,否則我一輩子都會夢見你翻著白眼死魚一樣的屍體。”
“什麼事,你快說。”
“你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更不要讓你奶奶顧玉蓮知道。”
“我誰也不說,你也知道我不喜歡和別人說話的。“
“你發誓!”
“我發誓。如果我要說出去,我被雷劈死!”
“好吧,我說了。”
“說吧,別賣關子了!”
“你奶奶顧玉蓮要殺你!”
“什麼?你胡說!”
“你別急,你聽我說完。你要是再急,我就不說了。”
好吧。我不急了,你說吧。”
“我離開你家的頭一天晚上,你還記得嗎?我們倆在你房間裏玩跳棋玩得很晚。你玩跳棋的水平也太臭了,還賴皮,我老是讓著你,後來你說不玩了,我們就睡覺了。你睡覺後還打呼嚕,吵得我根本就無法入睡。我聽著你的呼嚕聲,就覺得小肚子裏憋著一泡尿,尿很急。”
“你也尿急!”
“是呀,那天晚上尿急,我又不想下樓去上廁所,那樣太麻煩了,在你家裏真是不方便,大小便還要上廁所。我忍了很長時間,終於憋不住了,我就往樓下走去。你們家的夜燈像鬼火一樣,我差點從樓梯上摔下去,好在我機靈沒有摔倒。我進了你們家衛生間裏,迫不及待地掏出雞雞,尿了起來,說了你別罵我,我尿得痛快,都沒有對準你家的抽水馬桶尿。尿完後我也沒衝水。”
“怪不得第二天我老是聞到一股尿騷味。”
“別打岔,聽我說。我尿完尿,別提多舒坦了。我剛走出衛生間的門,就聽到有人在說話。我還以為是你在和誰說話呢。客廳裏沒有人,空空蕩蕩的連影子都沒有。我以為是我產生了什麼幻覺,這不可能呀,分明有人在說話。我就朝那聲音追尋過去。“
“是歌聲嗎?”
“不是,是說話的聲音。你怎麼發抖了,你聽我說完呀。”
“我沒有發抖。隻是覺得這河邊涼。你繼續說吧。”
“你猜那說話的聲音是從哪傳來的?就是從你奶奶顧玉蓮的房間裏。我趴在她房間的門上,聽見顧玉蓮在說話。她好像是在和另外一個人說話。但那人一直沒有開口,隻能聽見顧玉蓮一個人的聲音。”
“她說了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