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王胡子把燒毀的東西都收拾停當了,明天,他就要請人來重新裝修餛飩店了。雨已經落下來,他沒有離開餛飩店。按理說,他應該去醫院陪護妻子範梅妹的,他沒去。他從鄉下叫來了範梅妹的一個表妹,在醫院裏照顧她。餛飩店裏一片漆黑。他還沒有裝上燈。他坐在一塊木板上,點燃了一根煙。煙頭一明一滅,鬼火一般。
今晚的雷聲是這個雨季開始以來最響的。那閃電劃破天際的景象也讓人驚駭。暴風雨落下來之後,牡丹街上的行人就稀少了。偶爾有一部小汽車駛過去。那車燈努力地穿透密集的雨簾,王胡子聽不到汽車的聲音。汽車的聲音被淹沒了。
王胡子覺得一股強大的風灌進了餛飩店,似乎要把他連根拔起,卷入一個巨大的黑暗的漩渦。
該死的範梅妹。
他惡狠狠地罵了一聲。
他把這場大火的責任推在了範梅妹的身上。他不相信範梅妹的鬼話,說看到了縱火的胡青蘭。丁大偉說了,胡青蘭早在兩個月前就出國去了,說不定永遠也不會回赤板來了,範梅妹怎麼會扯上她?
那火怎麼沒把範梅妹燒死。
王胡子狠狠地吸了一口煙。
他此時像一隻無家可歸的野狗,而他的餛飩店就像是一個垃圾場,他蟄伏在垃圾場裏麵,他在等待什麼?牡丹街上居民樓上的燈一個一個地滅了,暴風雨的肆無忌憚讓人膽寒。
街燈在風雨中飄搖,就像一些找不到家國的鬼魂。
王胡子站了起來。他不能在這裏坐到天亮。
他要找一個地方過夜。
這對他而言一點都不難。在黑暗中,他摸了摸口袋裏的皮夾子,皮夾子裏還有足夠的錢讓他找一個地方過夜。有一點,他對範梅妹十分的讚賞,她就是燒死,手上也抱著一個錢匣子,那錢匣子裏有存折還有沒有存進銀行的現金。他奇怪的是,那天早上從顧晨光那個傻子手上接過的帶血的鈔票怎麼也找不到了。它像長了翅膀的鳥,飛了。
他走出了餛飩店。
風大雨猛。他沒有辦法撐傘。他又退回了店裏。他得等一輛出租車過來,讓出租車帶他去他應該去的地方。
他又點燃了一根煙。
突然,他看到了一個人。
在這暴風雨肆虐的深夜,他看見對麵丁大偉家的小樓裏走出一個人,一個人穿著黑色的雨衣。街燈並沒有被暴風雨吹滅,王胡子看出來了,她就是丁家的寶貝獨生女兒丁小慧。
她要去哪裏?
她又不是像她父親那樣的警察,要在任何時候出動。
她在這常人都不敢出門的夜裏出來,究竟要幹什麼?
許多問題在他腦海出現了。
但他口裏輕輕吐出了一句話:“這丫頭的身段和皮膚都不錯,用起來一定舒服!”
他的這句話是連同一口煙吐出來的。
在黑暗中,他的眼睛裏有什麼邪惡的東西。誰也不知道誰也看不清。
他看著丁小慧朝街那邊走去。
他連傘也沒打,吐掉煙頭,就衝進了風雨之中。他朝著丁小慧的身影跟了上去。
78
我弄不清楚外麵的天地間在發生著什麼事情,暴風雨會把一切埋葬。顧玉蓮在暴風雨落下來之後,上樓來了一次。她上樓的聲音我沒有聽見,在這個夜裏,許多聲音都將被埋沒。顧玉蓮見我又把房間的門反鎖了,就敲著門在外麵大聲對我說:“孩子,窗門關好了沒有?”我大聲回答:“關好了!”她在門外大聲地說:“孩子,千萬不要把窗門打開。”我又大聲回答她:“我知道了——”她就沒有作聲了,她有沒有下樓我不知道。我聽不見她下樓的聲音。
我本來想去開門讓她進來的,但我在床上一動不動。
我睜著眼睛,不敢合眼。
我怕我一合眼,就會做噩夢。在這樣的夜晚,我不希望聽到任何讓我恐懼的聲音。比如女人的哭聲和老鼠四處逃竄的尖叫聲。
不知過了多久,我突然從床上爬了起來。我像是被一種什麼無形的東西控製著。我從隱秘處拿出了我配的那把鑰匙,打開了自己的房門,看到橘紅色的光中有個影子晃動了一下。我走出門,什麼也沒有看見。我往樓下看了看,樓下還是橘紅色的光。電視的聲音沒有了,我估計顧玉蓮也該沉睡了。她是一個老人,沒有那麼多精力和我耗。
我走到了我父母親的房間門口。我根本就不想在這個暴風雨之夜進入這個房間,但我的手完全不聽我大腦的控製,它把鑰匙插進了鎖孔,稍微一旋轉就開了門。我進入了這個房間,一如既往的濃鬱的灰塵味道絲毫沒變。讓我驚訝的是,我進入這個房間後就進入了橘紅色的光中,不像往常這屋裏在我沒有開燈或者拉開窗簾時一片漆黑。是誰進入過這個房間,把夜燈打開了?除了顧玉蓮,沒有人會進入這個房間。難道她知道我在這個暴風雨之夜要進入這個房間,而提前把橘紅色的夜燈打開了?這都是我的猜測。我輕輕地關上了門,其實,我就是重重地關上門,顧玉蓮在樓下她的臥室裏也不一定能聽得見,因為暴風雨的聲音壓倒了一切。
是有一種無形的力量驅使我進入了這個房間。
這次我沒有聽到那縹緲的歌聲,我沒有被那歌聲誘引。
我進入房間之後,看見那掛鍾的指針指向十二點整,一動不動。我想把它取下來給它上發條,讓這掛鍾重新走起來。但我動不了。
一縷香氣撲進我的鼻孔。
那是枕頭底下的那朵玫瑰花散發出來的香氣。
我感覺到床搖晃了兩下。我聽見床下的箱子咯吱咯吱響了起來。
我控製不了自己,其實此時我真想回到自己的房間裏好好地躺著,等待這場暴風雨過去,等待天明。然後,再去尋找瘌痢頭,找到他之後和他一起離開赤板。
我真的控製不了自己,我的身體被汗水濕透了。
像有一雙手用力地把我推到了窗前。
有一隻手捉住我的手拉開了窗簾。
我吃驚地看到了那張血鈔票,那張血鈔票又一次緊緊地貼在了窗玻璃上。一刹那間,我仿佛又看見了那張模糊的血臉。血鈔票在暴風雨中平靜地貼在那裏。一道閃電突然閃過,我看見了血鈔票上鮮豔的血跡,它依然還在流動,無休無止地流動。
我頓時瘋狂地打開了窗戶,風雨襲進來,雨鞭抽在我的臉上,我感覺不到疼痛。
我要抓住那張血鈔票。
我要撕碎它,讓它隨風而逝。我害怕再見到大火和灰燼。
我爬上了窗台。
這時,我被一雙無形的手猛力一推,我大叫一聲,掉進了一個深淵,黑暗的深淵。
沒有人聽見我的大叫。
包括顧玉蓮。顧玉蓮此時是否在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