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我七歲那年,爹娘一前一後相繼地死去。村裏的一個叫黃七姑的孤老太太收留了我,讓我住到她家裏,和她相依為命,盡管如此,我還是像一條野狗般在山野村落中亂竄。
小鎮上的人都像躲瘟神般躲著我,仿佛怕我給他們帶來災禍。
特別是那些大戶人家的人,連我路過他們家時,就會凶惡而鄙夷地朝我喝道:“喪門星,走遠點!”他們憑什麼這樣對待我?倔強的我聽了這話就站在那裏不走了,怒視著他們。他們會變得特別憤怒,好像我挖了他們的祖墳,朝我吼叫:“滾!滾得遠遠的!喪門星!你再不滾,我就放狗了!”我為什麼要滾?那時,我的身體充滿了力量,我企圖和他們對抗。可是我錯了,我的力量竟然不如一條狗,他們把看家狗放出來後,吃虧的當然是我。
我的身上有幾塊傷疤,就是小時候被大戶人家的看家狗咬的。被狗咬傷後,我沒有哭,我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如何忍受痛苦,我拖著血淋淋的腿回到家裏,黃七姑心疼得老淚橫流,邊給我處理傷口邊罵那些狠心的富人。我從那時候起,就知道一個道理,富人和窮人是水火不相容的。
2
野狗般的我也有朋友。
那是獵人上官明的兒子上官雄,他和我同齡。
上官明是我童年時的偶像。他經常扛著土銃從我的家門口經過,獨自一人往深山老林裏走去。我還會看到他經常帶著獵物回來,有時,他會朝我笑笑,把一隻野雞扔到我麵前,對我粗聲粗氣地說:“拿回去讓七姑燉給你吃吧!”我迷戀的不是那些獵物,而是他身上野蠻的氣息和那杆土銃。
我想我要像他那樣粗壯,而且擁有一杆土銃,那些大戶人家的狗就不敢欺負我了。
上官明並不是那麼容易接近的人,我經常會在他上山的時候,跟在他的身後,他會回過頭來把我趕走。我隻好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心裏充滿了惆悵,他要是我父親,我的命運會不會改變?
上官明同樣不讓他兒子上官雄跟他上山打獵。我們會坐在汀江河邊的沙灘上,討論著上官明的問題。上官雄說,他父親從來不讓他碰那杆銃。我們對那杆銃十分的神往。我對上官雄說,什麼時候把銃偷出來玩玩。上官雄的臉上出現了恐懼之色,他說,如果那樣,他父親會把他打死的。
有一天下午,上官雄把土銃偷出來了。我覺得奇怪,今天上官雄吃了豹子膽了!上官雄說他父親中午喝醉了,現在躺在床上呼呼大睡,這是多麼好的機會呀,就把土銃偷出來了。我們來到了河灘上,琢磨著土銃的構造,還把土銃抬起來,對著河邊樹上的鳥雀瞄準。可惜我們不知道怎麼裝填鐵砂和火藥,上官雄也沒有把鐵砂火藥偷出來,否則我們非要放上一銃過過癮的。不過,土銃在我們手上,我們還是增加了許多膽氣。在河灘上玩了一會,我就提議到鎮街上去走走,上官雄答應了。
我們來到了小鎮的街上,人們並沒有因為我的肩膀上扛著土銃而對我刮目相看。到了土豪劉世清的大宅門口,我放慢了腳步。其實我心裏忐忑不安,害怕劉家放出狗來咬我,我腿上的傷疤仿佛發癢起來。我肩膀上的土銃還是給我壯了膽,上官雄也給我壯了膽,因為他父親,長嶺鎮沒有人敢欺負他。劉家大宅的大門洞開,那條凶猛的大黑狗坐在院子裏,朝我們虎視眈眈。我心裏說:“惡狗,老子遲早要殺了你!”就在這時,大門裏晃出一條瘦長的身影,他朝我大聲喝道:“你這個喪門星,怎麼又來了,還不快滾!”
此人是劉世清的管家劉猴子,我看到他怒火就往頭頂上竄。我把土銃從肩膀上取下來,端在了手上,對著劉猴子,大聲地說:“我為什麼要滾,這街道難道也是你家的?你今天敢放狗,我就一銃轟暴你的頭!”
上官雄也說:“劉猴子,你憑什麼讓土狗滾!”
劉猴子冷笑了一聲說:“小兔崽子,我看你今天想找死了!你有種就朝我頭上轟呀!”
他邊說邊朝我逼過來。
這時,我一點辦法也沒有了。我隻好硬著頭皮說:“你,你別過來,我真的要開槍了——”
上官雄知道土銃裏沒有裝填鐵砂和火藥,根本威懾不了劉猴子,他心裏也十分焦急,不知道如何是好。
劉猴子繼續冷笑:“你開槍呀,開呀!朝我腦門上開呀!”
他一步一步向我逼近,我一步一步往後退著。
小街上許多人圍攏上來看熱鬧,竊竊私語,他們臉上的表情十分古怪。就在這時,劉家大宅裏走出了兩個壯漢,那是劉家的家丁。劉猴子見他們出來,就吩咐他們說:“快去把這小兔崽子手中的土銃繳了!”那兩個壯漢猛虎般朝我撲過來,我大叫一聲,想跑也來不及了。
他們奪去了我手中的土銃,我還被其中的一個壯漢一腳踢翻在地上。這次,劉猴子沒有放狗出來咬我,他們把土銃奪去後,就進了大宅,把大門關上了。上官雄把我從地上拉起來,哭著對我說:“土狗,銃被他們繳了,我怎麼回去向我爹交代呀!”
我也束手無策。
我們重新回到了河灘上,麵對著沉緩地流動的河水,默默無語。上官雄一直在流淚,抽噠著,我想了很多話想對他說,可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是我連累了他,害他有家難歸,他父親酒醒知道這事,不剝了他的皮才怪。這事是我的錯,我不能逃避,所以,我必須陪著他,他如果去死,我就陪他去死。
入夜了,我們還是不敢回家,坐在汀江河邊,不知所措。
流水的聲音越來越響,似乎要將我們吞沒。
我們不知道,小鎮上發生了一件事情,這件事情因我而起,也埋下了禍端。
有人把我們發生在劉家大宅前的事情告訴了上官明。上官明到晚上了,才從床上爬起來。他什麼話也沒有說,取了把砍柴刀,在磨刀石上磨得鋒利,然後一手舉著火把,一手拎著鋒利的砍柴刀,出了家門。他老婆抱著三歲的小兒子,眼睜睜地看他出門離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心裏十分清楚,男人要做的事情是十頭牛也拉不回來的。
上官明來到了劉家大宅的門口。
他還沒有到來,劉家大宅門口就圍滿了人,人們的表情各異。開始他們還在七嘴八舌地談論著什麼,上官明高大壯實的身軀出現在劉家大宅門口後,人們就鴉雀無聲了。上官明的表情嚴峻,眼睛裏散發出一種殺氣,小街上也彌漫著一種殺氣。
上官明朝劉家大宅緊閉的大門吼道:“劉猴子,你給老子滾出來!”
大門裏傳出一陣狗吠。
看熱鬧的人們心都提了起來,自覺地往後退了退。
上官明手中的火把劈啪作響,飛濺出火星。火把的光把他右手提著的砍柴刀照得雪亮。上官明明顯地擺出了一副拚命的架勢。
大門裏的狗吠停了下來。
裏麵頓時一點動靜也沒有。
上官明又大吼了一聲:“劉猴子,你給老子滾出來!”
裏麵又傳出一陣狗吠。接著傳來雜亂的腳步聲。不一會,劉家大宅的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人們看到一個體態臃腫穿著長袍馬褂的老頭走了出來,他的身後跟著好幾個穿著黑衣服的漢子,還有劉猴子。
這個老頭就是長嶺鎮大名鼎鼎的土豪劉世清,他的兩個兒子都在外麵做官。劉世清滿臉堆笑,沉緩地對上官明說:“上官老弟,你為何如此憤怒,到我家門前叫嚷?”
上官明冷冷地說:“你問劉猴子,他欺人太甚!連個孤苦伶仃的孩子都不放過,算什麼東西!”
劉世清回過頭,低聲對劉猴子說:“怎麼回事?”
劉猴子在劉世清耳邊輕聲地說了些什麼。
劉世清聽完劉猴子的話,轉過身,揚起手,狠狠地摑了劉猴子一巴掌:“渾帳東西,你盡幹好事!老夫的名聲都被你敗光了!還不快去把土銃拿出來,還給上官老弟!鄉裏鄉親的,有什麼解不開的結!”
劉猴子飛快地跑進去了。
劉世清朝上官明作了個揖:“實在抱歉,你看我對下人管教不嚴,讓上官老弟動怒了,也讓孩子受了委屈,老夫在此給你賠禮了,你千萬不要往心裏去!”
上官明沒想到劉世清會來這一套,也沒有多說什麼,劉猴子出來把土銃還給他後,就揚長而去。
3
那個晚上,上官明和黃七姑舉著火把在河灘上找到了驚惶的我們。我本來以為上官明會收拾我們的,沒有想到,他竟然慈祥地對我們說:“孩子,回家吧,晚上河邊涼,受風了多不好!”仿佛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
第二天早晨,我還在沉睡,上官雄進屋把我弄醒。我睜開惺鬆的眼睛,問他:“你要幹什麼?”上官雄滿臉笑容:“快起來,快起來,有好事呢!”我坐起來:“有什麼好事?對了,昨天晚上你爹沒有打你?”上官雄搖了搖頭說:“沒打,也沒有罵,快穿衣服,出門你就知道什麼好事了。”我和上官雄出了門,看到上官明笑著和黃七姑在說話,上官明背著牛皮袋子,肩膀上扛著那杆土銃,我知道牛皮袋子裏裝著火藥和鐵砂。
上官明見我出來,朝我揮了揮手:“來吧!你們不是想著要打銃嗎,今天我帶你們去打!”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站在那裏。
上官雄在後麵推了推我:“我爹說的話你沒有聽見嗎?快走呀!”
那是個露水味很濃的早晨,上官明把我們帶到了一片山坡上。那是一片朝陽的山坡,陽光潑灑過來的時候,照亮了上官明黝黑的滿是胡茬兒的臉。在那個陽光燦爛的早晨,上官明教我們怎麼裝填鐵砂和火藥,怎麼摳動扳機,讓鐵砂在火藥炸響後從銃膛裏迸射出去。
4
我和上官雄根本就無法預知,一場人為的災禍會降臨到上官明的頭上。其實上官明心裏很明白,劉世清是不會放過他的,就是劉世清放過他,劉猴子也不會放過他,劉家在長嶺鎮丟了臉麵,有誰敢像他那樣在劉家大宅門口耀武揚威?
那些日子,上官明隻要白天上山打獵,就會帶上我們一起上山,晚上他就死活不肯帶我們去了。我問過他為什麼,他隻對我說了兩個字:危險!那個秋天的黃昏,上官明上山後,我和上官雄就在我家裏等待著他的回來。我們都不知道他會在什麼時候回來,有時是深夜,有時是天蒙蒙亮的清晨……我們隻知道他回來路過我家時,會用蒲扇般的巴掌拍我的窗門,讓和我一起睡覺的上官雄跟他回家。
那個晚上,我們都難於入眠。上官雄說他的心口老是一陣陣疼痛,像是有人用針紮他。我在黑暗中問他是不是病了。他說沒病。我感覺到他在我旁邊翻來覆去,煩躁不安。漸漸地,我也變得煩躁不安,仿佛被他莫名其妙的焦慮情緒傳染……不知過了多久,反正窗外的天還是漆黑一片,我們聽到了一種聲音。
那是狗的嗚咽。
上官雄和我同時聽到狗的嗚咽,他的反應十分強烈,猛地從床上翻身起來,衝出了小泥屋。他發出的響動把黃七姑也吵醒了。黃七姑驚問:“孩子,發生什麼事情了?”我說:“奶奶,我不知道——”
我和黃七姑也走出了小泥屋。
小泥屋外月光很亮,在我記憶中從來沒有那麼明亮的月光,可那月光中流動著濃鬱的血腥味。我們看到了上官明的那條獵狗。上官雄蹬在地上,抱著它,顫抖地說:“老黑,怎麼了?發生什麼事情了?”老黑嗚咽著,眼睛裏流著清亮的淚。黃七姑說:“不好!上官明一定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