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黃七姑趕緊去找來一些人,他們舉著火把,在老黑的帶領下,朝山上奔去。我和上官雄也跟在他們後麵。老黑把我們帶到了一片茂密林子裏。遠處的夜鳥發出瘮人的叫聲,林子裏陰森森的,充滿了死亡氣息。我們看到了一個深深的陷阱,上官明就在陷阱裏麵,他的身上插滿了尖銳的竹簽,身體被血水淹沒……看上去,那是個山民獵野豬挖下的陷阱,可死去的上官明不會告訴我們,那是個陰謀。那是上官明常去的一個林子,沒有想到成了他的葬身之地,他沒有死在老虎豹子等猛獸的爪子底下,卻死在了人為設置的陷阱裏,這是他的悲哀,也是他作為一個獵人的宿命。

那個晚上,淚水淹沒了我和上官雄,我們都不相信上官明會這樣離開,他是我心中最初的英雄。

5

那年頭的長嶺鎮是多麼的令人憤怒和絕望,我們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就像秋風中漸漸枯黃的野草。上官明死後,我和上官雄沒有了快樂。我們輕易不敢到小鎮的街上去,劉家大宅的人見到我們就百般欺淩,他們甚至讓我們鑽狗洞,把我們踩在腳下,把尿水撒在我們的頭上。我們忍受著屈辱,希望某一天報仇雪恨!他們我們經常坐在上官明墳前,看著蒼茫的群山,默默無語。

上官雄某天突然對我說:“土狗,我知道是誰害死我爹的了!”

我睜大眼睛說:“是誰?”

上官雄咬著牙說:“是劉家的人!”

我看到了他眼睛裏燃燒的火,那火也在我體內燃燒。

報仇!

我們幾乎同時想到了這個問題。可我們那時根本就沒有力量報仇。我們隻能在深夜時潛到劉家大宅的旁邊,用石頭去砸劉家的屋頂。石頭砸在瓦片上的聲音沙啞而無力,就像砸到水裏一樣,很快就恢複了平靜。我們的行動顯得那麼的無關緊要,卻擔心著劉家大宅裏的惡狗以及惡狗般的人追出來,抓住我們。那是漫長的無能為力的時光,我們所有的仇恨在心底越來越強烈。

屋漏偏逢連夜雨。

上官雄在某個晚上回到家裏,發現母親和弟弟不見了。有人說他們和那個彈棉花的人跑了。上官雄找到了我,告訴了這個殘酷的事情。我們往通往異鄉的道路上狂奔,希望能夠追回他的母親和弟弟。我們的努力徒勞無功。我們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我家後,黃七姑一手一個地摟著我們,老淚橫流。我們卻沒有流淚,自從上官明埋葬之後,我們就不再流淚。流淚有什麼用,憂傷有什麼用,我們心中隻有仇恨。

上官雄母親和人私奔後,黃七姑也收留了他,我們真正的成了一家人,上官明留下的土銃和獵狗老黑也一起帶進了黃七姑的家門。冬天的一個清晨,我們發現老黑不見了。我們四處尋找,結果在上官明的墳前找到了它,老黑死了,身體已經僵硬,上麵有一層厚厚的霜。它的眼睛卻沒有閉上,眼角的淚變成了冰。上官雄抱著老黑,企圖用自己的體溫軟化它僵硬的身體,我告訴他,老黑死了,像上官明一樣,永遠也不會醒來了。我們把老黑埋在了上官明墳墓的旁邊,那時寒冷的風颼颼地在荒涼的山野刮過,仿佛是許多孤魂野鬼的怒號。

6

黃七姑是這個世界上對我們最親的人。

那一次土銃的炸膛讓她一夜之間白發蒼蒼。

上官明留下來的那杆土銃成了我們的精神支柱,它是我們手中最初的武器。我們想,總有一天,我們會用它轟暴仇人的頭顱。我們常常用它來練習瞄準,等我們有力量使用它時,更好地發揮它的功用。在我十歲那年,我想我有力量使用它了,我們就在河灘上按上官明教我們的辦法,讓土銃在我們手中射出第一膛的鐵砂。

我們裝填好鐵砂和火藥,就用手心手背的遊戲決定誰來開這第一銃。結果是我贏了。開銃前,我讓上官雄遠遠地走開。他躲到一棵水柳後麵,探頭探腦地看著我。我右手的食指摳動了扳機,一聲巨響在我眼前炸響,頓時,我眼前一片血光,我聽到了上官雄慘烈的叫聲……

土銃炸膛了!

我的臉被炸得稀巴爛,嵌進去許多炸碎的鐵砂,疼痛撕裂著我少年的心。不一會,我就昏死過去。等我醒來的時候,我已經躺在家裏的床上了,我什麼也看不見,眼前一片漆黑,臉上火辣辣的痛。我的頭臉上被破布條包裹著,我根本就無法想象我會變成一個什麼樣的人。我聽到了黃七姑的抽泣,上官雄坐在我的旁邊,他的右手和我的右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黃七姑哽咽地說:“孩子,我讓你不要碰那土銃的呀,你們還小,怎麼能夠碰它呢?”

我咬著牙對她說:“奶奶,我會沒事的!等我傷好了,我還要打銃!”

黃七姑沒有想到我會說出這樣的話,她又氣惱又心疼地說:“你不要命了,你還想打銃,你這條小命能不能保住還說不準呀!老郎中給你處理過了傷口,你現在什麼也不要想,好好養傷吧!孩子!”

我不可能不碰土銃,我的身上已經繼承了上官明的血性,盡管他不是我的父親。但是,我又覺得內疚,我給黃七姑增加了多大的麻煩,她一個老太太,拉扯我們兩個狼崽子般的孩子,多麼的不容易。我受傷的那些天裏,黃七姑天天跪在神龕底下,祈求菩薩保佑我平安,然後四處借錢,為我抓藥。我傷好後,看到黃七姑滿頭的頭發變得雪白,我的心被刺傷了。上官雄說,在我受傷的第二天早上,她的頭發就全部變白了,那個晚上,她一直沒有合眼,坐在我身邊流淚。上官雄還說,大家都認為我會變成瞎子的,沒想到我眼睛沒有受傷,卻留下了滿臉坑坑窪窪的麻子。

也許我真的是個不祥的喪門星,誰沾上我都會倒黴。

我剛剛生下來不久,我爺爺奶奶就相繼而亡;我7歲那年,好端端的父母親也相繼得病死去;上官明也因為我死於非命……我萬萬沒有想到,黃七姑會在我11歲那年的春天離我們而去。

那個春天鬧饑荒,餓死了不少人。山野所有的野菜都被采光了,不要說糧食,很多人靠吃觀音土為生。那時的長嶺鎮,一片肅殺,人餓得連哀號的力氣也沒有了。要不是黃七姑,我們早就餓死了。她是個有準備的人,早就備好了不少在平常時候人們用來喂豬的幹地瓜藤。她收藏的幹地瓜藤在這個饑餓的春天救了我們的命,可她卻在莊稼即將收成的前夕餓死了。那時,我們家的地瓜藤所剩無幾了,她自己舍不得吃,因為要留著保我們的命。她餓得不行了,就在深夜等我們睡著後偷偷地吃觀音土。那個晚上,她吃多了觀音土,活活的撐死了。

我不可能忘記她死後的慘狀,我想上官雄也至死難忘。

黃七姑死後兩個眼珠子突兀,肚子鼓脹,高高地隆起,幹枯的手死死地抓住雪白的頭發……

7

黃七姑死後,我和上官雄成了真正的野狗。要不是長嶺鎮的鐵匠胡三德收留我們做了徒弟,我們不知道會怎麼樣。胡三德是個矮小的漢子,和鐵匠這個職業根本就不相稱。我們做他的徒弟之後,才知道這是一個有功夫的人,他矮小的身上積蓄著巨大的力量。他收留我們的兩個月後的一個晚上,舉行了簡單的拜師儀式,然後不停地讓我們敬他酒。他的酒量很大,在我們喝得醉醺醺後,對我們說了他真正收留我們的原因。他說,在長嶺鎮,他最佩服的人就是上官雄的父親上官明,他不能看他的兒子流落鄉野;他還眯著小眼珠子對我們說,看得出來,你們也不是等閑之輩,日後必有大造化;他還說,我們的眼睛裏有殺氣,有殺氣的男人才是真男人!他的話我們聽不太明白,我們醉倒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也不知道他後來又喝了多少酒,說了多少話。他是個平常話不多,看上去老實巴交的人,沒想到隱藏著另外不為人知的一麵。

胡三德收留我們的事情,長嶺鎮很多人不解,議論紛紛,有人甚至下了這樣的斷言:胡三德離死不遠了。這樣的話十分惡毒,可胡三德聽了後,隻是一笑置之,有人當麵問他為什麼收留我們,他也無可奉告。有一天,劉猴子在街上溜達,看到了正在拖風箱的我們,他對揮汗如雨打著鐵具的胡三德冷笑著說:“胡矮子,你的算盤打得很精呀,收留這兩個兔崽子,幹活可以不用給工錢呐!”胡三德沒有停下手中的活計,繼續叮叮當當地打鐵,邊打鐵邊說:“是呀,我養活他們,他們憑什麼不給我幹活,我又憑什麼要付工錢給他?”劉猴子又冷笑了一聲說:“你可不要惹禍上身喲!”胡三德聽出了劉猴子話中有話,笑了笑說:“管不了那麼多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劉管家不必費心了。”我和上官雄都用仇恨的目光盯著他,我真想撲過去,一刀捅了他。

我們白天和胡三德學打鐵,晚上他就教我們練武。

在打鐵鋪的後院裏,我和上官雄學會了虎拳和一套刀法。胡三德語重心長地對我們說:“打鐵是一門手藝,可以讓你們養家糊口;武術也是一門手藝,可以讓你們防身健體,你們都得好好學,來不得半點馬虎!”

我和上官雄記住了師傅胡三德的話。

我們在打鐵鋪子裏長大,一直到16歲。這幾年的時光裏,我們除了習武就是打鐵,沒有惹下什麼禍事,而且我們的身體也日益高大強壯。到了16歲那年,我們的嘴唇上麵和下巴上長出了胡子,聲音也粗壯起來,但是我們平常都沉默寡言,不說任何一句廢話。師傅胡三德對我們說過:“男人是用身上的殺氣威懾對手的,而不是話語!”我們都看不出胡三德身上的殺氣,可他卻一直有種巨大的威懾我們的力量,這種力量甚至超過了上官明。

某個晚上,胡三德喝完酒後對我們說:“你們很快就要離開我了,唉,我也老了!”

我說:“師傅,我們永遠不離開你!”

上官雄也說:“師傅,好了的,你為什麼說這樣的話呀,我們不會離開你的!”

胡三德哈哈大笑,笑得眼淚汪汪的:“孩子們,相信我的話!你們很快就會離開我了,你們不是池中之物,注定要到大江大河裏去迎風鬥浪的!你們到時該走就走,不要管我這把老骨頭,記住沒有!”

我和上官雄麵麵相覷。

胡三德收起了臉上的笑容,小眼珠子裏迸發出淩厲的殺氣:“我再問一句,你們記住我剛才說的話沒有?”

我們從來沒有見過他如此模樣,我們齊聲說:“我們記住了!”

胡三德長長地呼出了一口酒氣。

接下來的幾天裏,胡三德別的活都沒有做,而是給我們每人打製了一把鬼頭刀。打完那兩把鬼頭刀,胡三德一下子變得蒼老了。命運就是如此殘酷,也許胡三德早就料到了會有那麼一天,他會因為我們而命喪黃泉。

8

那年頭兵荒馬亂,戰火很快就燒到了閩西山區。當時我們不知道局勢有多麼的殘酷,隻是聽在外麵做生意的人回到長嶺鎮後說,外麵國共兩黨打得很厲害。變化最大的是劉家大宅,劉家增加了不少家丁,而且從外麵買回了不少槍。那些家丁背著槍在街上耀武揚威地走過時,我和上官雄心裏十分不是滋味,我會自然地想起那杆炸掉膛的土銃,心想,劉家家丁肩膀上挎著的槍是不是比土銃厲害,自己要是有一支槍,那會怎麼樣?

很多事情發生猝不及防。

那個墟天原本十分平常,四鄉八村的人紛紛聚攏到長嶺鎮來趕集。我和上官雄光著膀子叮叮當當地打著鐮刀,馬上就要秋收了,農人們需要大量的鐮刀,這陣子我們忙得連放屁的時間都沒有。正午時分,小鎮的街上熱鬧起來,根本就看不出兵荒馬亂的情景,仿佛是一片太平盛世。每到墟日,我都會有這樣的感覺,也許我的內心十分渴望太平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