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我記憶深處有一條大江,那條大江裏流的不是水,全是血。我經常夢見自己泡在那血水裏,黏稠的血水讓我無法動彈,讓我窒息。那條流著血水的大江阻隔了我的去路,我的生命有了一種斷裂感。
那條江就是湘江。
2
那時中央紅軍一直向西行軍。突破了白軍的幾道防線進入了廣西。這一路可謂千辛萬苦,好在我的命根子沒有再發炎,盡管如此,一路上行軍打仗,還是疼痛難忍,特別是每次小便,幾乎痛得要我的命,無論怎麼樣,我都咬著牙挺著。我的命根子還沒有好利索,上官雄卻在途中倒下了。他患了瘧疾,每天高燒不退,不能走路。
上官雄對張宗福說:“營長,你們把我扔下吧,我這樣會拖累部隊的。”
張宗福陰沉著臉說:“廢話,我能把你扔下嗎!當初我連李麻子都沒有扔下,扔下你我忍心嗎?”
我看著上官雄因高燒潮紅的浮腫的臉,心裏很不是滋味,這是我的兄弟,我同生共死的兄弟,就是張宗福把他扔下,我也堅決不答應的!我緊緊地握住他無力的手說:“阿雄,你一定要堅持,我們抬著你走!”
幾天之後,上官雄燒退了,身體也好了些,就可以自己拄著棍子走了。
我和他並肩走著,我們這一對難兄難弟多年來一直在一起,沒有分開過,特別是這幾年,在一起經曆了多少大仗惡仗,竟然都沒有戰死,也是十分幸運的事情,但是我們誰也不能保證在下一次戰鬥中能不能夠保全生命。
撤離中央蘇區以來,我一直想問上官雄一個問題:在鬆毛嶺的那個漆黑的晚上,他究竟對劉小山說了些什麼。因為種種原因,我一直沒有找到機會問他,現在我開了口:“阿雄,你那天晚上到底對劉小山說了些什麼?”
上官雄笑笑:“你真想知道?”
我說:“很想。”
上官雄又笑笑:“可我不想告訴你。”
我納悶:“為什麼?”
上官雄收起了笑容說:“沒有為什麼,就是不想說了,他人都死了,說了心裏更加難受。”
我無語,也不想追問下去了。我想,隻要我們都能夠活下去,遲早他會告訴我的。可我怎麼也沒有料到,這成了我心底的一個死結,永遠解不開的死結。就在不久後的湘江戰役,我和上官雄經曆了一場生離死別,之後很多年都沒有他的音息。
湘江戰役,是我一生都無法揮去的噩夢。
3
白軍共25個師近30萬人,前堵後追,並利用湘江作屏障,在江邊修築碉堡,構築第四道封鎖線,企圖圍殲紅軍於湘江以東、瀟水以西地區。
如果中央紅軍扔掉那些從蘇區帶出來的沉重的物資,輕裝前進,也許能夠盡早地搶在白軍主力到達之前渡過湘江,可那沉重的物資拖累了紅軍前進的腳步,在崎嶇的山道上行走,有時一天隻能走20多公裏的路程。這就使敵主力薛嶽、吳奇偉縱隊贏得了追擊的時間,而紅軍則錯過了時機,進入數十萬敵軍預設的伏擊圈。幸虧桂係軍閥因怕我軍逼近桂林或深入其腹地,使蔣介石有借口派兵進入廣西,便下令將興安、全州的堵截部隊主力撤到龍虎關、恭城一線,加強桂林方麵的防禦。白軍在湘江的防線就露出了一段空隙,為紅軍所乘。紅軍先頭部隊渡過湘江,迅速控製全州腳山鋪至界首間30公裏的湘江兩岸渡口,並與兄弟部隊在左右兩翼掩護中央縱隊渡江。國民黨軍分別由全州、恭城向紅軍猛撲,戰事之猛烈前所未有。
我死也不會忘記那個叫古嶺頭的地方,上級命令我們團死守這個地方,阻擊白軍的瘋狂進攻。
湘江水沉緩地流動,河水的聲音像是在悲鳴。
戰鬥是在晚上打響的。
深夜,我們發現了許多手電的光束,大批的白軍部隊在前方的江邊往我們古嶺頭陣地移動。很快地,雙方在黑暗中接上了火,槍炮聲和喊殺聲響成一片,把湘江的流水聲都淹沒了。
老虎營永遠是守住最重要的陣地,打退了白軍的一次又一次猛撲。打到天亮時,我連已經損兵大半,排長吳有才戰死。我看到他的半個頭都被炸爛了。清晨的空氣中彌漫著硝煙和血腥味,這個山清水秀的地方變成了人間地獄。敵人又一次退下去後,陣地出現了短暫的寧靜,我聽見了湘江的流水聲,我的目光朝江麵上望去,江麵上漂浮著密密麻麻的屍體,江水被血染得通紅。
我突然想起了上官雄,便大聲地喊:“阿雄,阿雄——”
上官雄從死人堆裏探出頭:“我在——”
看到他還活著,我沉重的內心有了一絲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