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真的,我想起那截被打斷的命根子,心裏就會產生極度自卑的情緒,這種情緒會轉化為憤怒,然後就特別想殺人!可是,在那個永生難忘的除夕夜,我沒有殺人,我不會把我的恩人殺了。我隻是提著鬼頭刀,來到湘江邊上的河灘上,在呼嘯的風雪中嚎叫著揮刀狂舞。
……
我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離開了雷公灣,離開了善良而又苦難的馮家父女。我要走,是誰也攔不住我的。那天,我在山坡上和馮家父女一起種苞穀,遠遠地看到了一艘帆船停在了雷公灣渡口上。我站在那裏,眼睛直直地凝視那條船。馮三同仿佛知道了我的心思,他說:“麻子,朱四來了,他說過,開春要載貨路過雷公灣的,他來帶你走了。你去吧!”
秋蘭憂傷地望著那條船。
她知道自己無法阻止我離開,默默地轉過身,往山坡另外一邊的樹林子裏走去。
馮三同麵無表情:“麻子,快去收拾東西走吧,不要讓朱四久等,他還要趕水路呢。”
我朝秋蘭的背影忘了忘。
馮三同又說:“去吧,不要管她了,好賴都是她的命,你們終究有緣無分,走吧——”
我承認,我是個無情無意的人,我的良心被狗吃了,馮家父女用他們的恩用他們的情都沒有辦法留下我。我咬了咬牙,想對馮三同說些什麼,可什麼也說不出來。我隻是朝他跪下,磕了三個響頭,然後站起來,頭也不回地絕情而去。其實,那時我的心被一隻無形的手抓得稀巴爛。
起了錨,船開動了,順流而下。
我站在船尾,朝山坡上張望。
馮三同佇立在那裏,朝我不停地揮手。我心潮起伏,我心裏說,馮老爹,這一生也許無法報答你們了,來世我做你的兒子!
突然,我看到秋蘭發瘋般從那樹林子裏衝出來,朝湘江邊上狂奔而來。
她邊跑邊喊:“哥,你等等我——”
朱四站在我身邊,說:“麻子,船靠岸停嗎?”
我搖了搖頭。
秋蘭奔跑著,她的頭發在春天的風中飄飛,聲音在穿透歲月的迷霧:“哥,等等我呀,哥!哥,你帶我一起走吧,哥——”
我的眼睛被什麼東西迷住了。
一片模糊。
朱四朝岸上喊叫道:“秋蘭妹子,回去吧,麻子是個王八蛋,他的心腸是鐵打的,你就忘了他這個王八蛋吧!秋蘭妹子,回去吧,別追了哇,他不會帶你走的——”
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等我的眼睛重新清晰起來,船已經過了雷公灣,再也看不到秋蘭了,再也聽不到她泣血的喊叫了。
2
我本來想搭朱四的貨船出去尋找隊伍的,可我不知道上官雄他們的隊伍到哪裏去了。我像隻無頭的蒼蠅,在兵荒馬亂的大地上亂竄,盡管朱四在我下船時對我說,你在外麵實在混不下去了,就回雷公灣吧,這個世上沒有比秋蘭更疼愛你的人了。
我是一支射出去的箭,根本就不知道回頭,也不可能回頭。
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在湘西遊蕩,有一次,聽人說紅軍在貴州活動,我就去了貴州,結果費盡心血,也沒有找到紅軍的影子。我還是經常在深夜夢見上官雄,上官雄在我夢中總是血淋淋的。他是死是活,是我心中的一個難解的結。我不敢公開的找紅軍,如果被白軍的人發現我是個流散的紅軍,非把我抓去砍頭不可。我還不想死,在沒有找到上官雄之前,我不想就那樣死了,尤其是死在白軍的手裏,那是我最大的恥辱。
我沒有在貴州找到紅軍,又折回了湖南,我想回江西去,因為紅軍離開中央蘇區時說過要打回去的,說不定,紅軍已經打回去了呢。我的這個想法是那麼的可笑和幼稚,可我當初的確是那樣想的。但是總有一些消息,一會說紅軍在湖北,一會又說紅軍到了河南,我的心總是被那些傳聞弄得活絡,於是打消了回江西的念頭,到處流浪,尋找紅軍的隊伍。
我在流浪的途中,一直靠賣藝為生。
人一生如何,也許真的是命中注定的事情,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找來找去,會進入到白軍的隊伍裏去。
3
1937年8月,我來到了河南固始,聽說日本人已經對中國發動了戰爭。我找紅軍隊伍的心思就更加迫切了。那天晚上,我借宿在一個叫寬溝的村莊裏,房東是個老大娘,孤身一人,她的兩個兒子都被白軍抓了壯丁,下落不明。那個晚上,睡覺前,老大娘還和我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起她的兩個兒子,還說,如果我以後碰到他們,要我告訴他們想辦法回家。我理解老大娘的心情,就答應了她。
我經常會陷入一種昏沉的狀態,我知道自己醒著,或者說感覺自己醒著,可身體卻動彈不得,胸口像壓了一塊大石頭,四肢仿佛被繩子捆綁。這個晚上我同樣如此。這是十分危險的一種狀態,我會覺得特別恐懼,想喊又喊不出來。我在這樣的狀態中聽到了砸門的聲音。
我的大腦變得十分清醒,誰在這個深夜砸老大娘的門?
門外還傳來了凶神惡煞的叫喚:“開門,開門!”
老大娘緊張地在我房間門口說:“小夥子,你趕快從後門逃吧,國民黨來抓壯丁了!”
我十分清楚抓壯丁是怎麼回事,就是把青壯年抓到白軍部隊裏去當兵。我聽到老大娘的叫喚,心裏異常的焦急,可我就是爬不起來。我的額頭冒出了汗珠,這可如何是好。
老大娘沒有開門,隻是站在門裏說:“你們走吧,俺兩個兒子都被你們抓走了,你們還來做什麼!”
外麵的人說:“別囉嗦,趕緊開門吧,誰不是這樣說,騙鬼吧!”
不一會,門就被砸開了,許多白軍士兵嗷嗷叫著衝進來,他們把老大娘推到了一邊,就進屋裏搜索起來。一個士兵一腳踢開了我的房間門,我這才像是鬆綁般跳了起來,我來不及操起多年來一直跟著我的鬼頭刀,幾杆槍就頂在了我的頭上和身上。
“別動,動一下就斃了你!”那個士兵說。
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我知道輕舉妄動的後果。
房間外麵一個沙啞的聲音說:“房間裏有人嗎?”
用槍指著我的士兵說:“楊排長,屋裏有個人!”
沙啞的聲音說:“老太婆,你不是說家裏沒人嗎,怎麼又冒出來一個人?你不是騙我們嗎?”
老大娘說:“老總,俺真的沒有騙你們呀,俺兩個兒子真的被你們抓去當兵了,兩年多了,一點消息也沒有啊!屋裏的是俺親戚的兒子,看俺一個孤老婆子可憐,大老遠來看俺的啊,你們千萬不要為難他,千萬不要把他抓走啊!”
楊排長提著盒子槍走進了房間,用手點往我臉上照了照:“嘿嘿,還是個麻子!”
我冷冷地說:“你們想幹什麼?”
楊排長說:“你說我想幹什麼?媽拉個巴子,給老子帶走!”
幾個兵推推搡搡地把我押出了門。
我大聲說:“你們讓我把我的東西帶上!”
一個兵說:“帶個逑!到了隊伍上,什麼東西都有的!”
我又大聲說:“我要帶上我的東西!”
這時,老大娘把我用一塊黑布包著的鬼頭刀和我的包袱拿出來,追上來,遞給我說:“孩子,都是俺害了你呀!你要不來看我,也不會被他們抓走啊!造孽啊!”
我對老大娘說:“姑婆,您回吧,多保重!我沒事的!”
就這樣,我被白軍抓了壯丁,成了一個白軍士兵。這是我的命,我想這一劫命中注定,躲也躲不過去的。說實話,我變沒有害怕,我想我一個人野狗般流浪了三年多,也很不是滋味。現在有地方給我吃給我穿,何樂而不為?況且,我心裏有自己的小算盤,白軍總會和紅軍打仗的,他們找到了紅軍,也就等於我找到了紅軍,那時,我就可以……隻是我想到下身的那半截命根子,我心裏就會覺得異常的恥辱和憤怒,這是白軍留給我的記號,它時刻提醒著我,他們是我的仇敵,我現在是和仇敵為伍!因此,我常會躲在無人的地方,對著曠野嚎叫,野狼般嚎叫!
4
楊排長的名字叫楊森,身材高大粗壯,滿臉黑胡茬兒。從我們第一次對上眼那時起,我就感覺到我們之間會有什麼事情要發生。到他們隊伍上後,我十分的不習慣,並且時刻提防著他們,怕自己不小心露了馬腳,如果他們知道我曾經是個紅軍的連長,說不定就會把我拉出去斃了,所以我沉默寡言,做什麼事情都小心翼翼。
那天,我獨自坐在一棵樹下擦刀。
楊森大大咧咧地走到我麵前,對我說:“麻子,把刀給老子瞅瞅。”
我站起來,把刀遞給了他。
他端詳著這把刀,然後掄了倫,說:“好刀呀!”
我心想:“算你小子識貨,好在以前你沒有碰到我,和我對過陣,否則你說不準就成了我的刀下之鬼!我貌似微笑地看著他:“這是很普通的一把刀。”
楊森審視著我說:“這刀不普通!”
我不多說話了。
他把刀遞還給我說:“這把刀喝過人血!”
我頓時心驚肉跳,他作為一個職業軍人的目光是十分準確的,可我必須裝傻,驚訝地說:“是嗎?我怎麼看不出來。這刀是我揀來的,因為我喜歡,就帶著它。”
楊森突然說:“你這個人也不簡單,你也殺過人!”
我說:“楊排長,我可是個老實人,從來沒有殺過人。”
楊森嘿嘿一笑:“你的眼睛裏有股殺氣!”
我說:“是嗎,我怎麼沒有感覺呢。”
楊森說:“小子,好自為之吧,以後把心機和力氣用在殺日本鬼子身上就好了!”
我無語了。
我被抓壯丁後不久,發生了一件事情。我差點殺了一個人,自己也差點被槍斃。那天,隊伍駐進了信陽城裏。連隊的一個老兵油子帶人去逛窯子,回來後,他們眉飛色舞地談論著逛窯子的事情,士兵們都圍在那老兵油子的周圍。那時,楊森和連長幾個下級軍官在駐地附近的一個館子裏喝酒。我躺在一個角落裏閉目養神,想著上官雄不知現在在哪裏。
那個老兵油子叫宋其貴,他說著說著,目光透過士兵們的縫隙落在了我的身上。
他滿臉邪惡地說:“那個麻子怎麼總和我們格格不入呀,我懷疑他是不是男人!”
士兵們哄笑起來,紛紛把目光投向了我。我是個內心十分敏感的人,我知道宋其貴在說我,我心裏說,你說吧,說我什麼都可以,我現在必須忍耐,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們見識老子的手段!
他們見我無動於衷,更加肆無忌憚了。宋其貴說:“你們過去把他按住——”
那些本來就很無聊的士兵聽了他的話就嘻嘻哈哈地朝我撲了過來,如果我跳將起來,這些士兵或者都不是我的對手,但是我告訴自己,千萬不要讓他們知道我身懷武功,隻要他們沒有觸及我的底線,欺負我也就算了,我沒有必要出手。我沒有跳起來,還是躺在那裏,但是我已經睜開了眼睛。我不明白,為什麼他們就看不出我眼睛裏的殺氣,包括老兵油子宋其貴。
我被幾個身強力壯的士兵按住了手腳,我大叫:“你們要幹什麼!”
有一個士兵笑著說:“一會你就知道宋老兵要幹什麼了!”
另外一個士兵朝宋其貴大聲喊:“宋老兵,快過來,我們把麻子按住了!”
我大叫:“你們不要和我開玩笑,快放開我!”
宋其貴扔掉手中的煙卷,站起來,滿臉壞笑地朝我走過來。他根本就不顧我的喊叫,走到我麵前,蹲了下來,以最快的速度解開了我的褲帶,扒掉了我的褲子!那一刹那間,一股熱血湧上了我的腦門,我兩眼火辣辣的,一定血紅,我心裏很明白,我很快就要失控了。那些士兵,包括宋其貴,都看到了我被打斷的那截命根子,他們都呆了,按住我的手也放鬆了。他們的表情都僵在那裏,宋其貴沒有想到會這個樣子,他更沒有想到我會像一隻暴怒的豹子站起來,迅速地把褲子拉起來,勒上褲帶,然後嚎叫著朝目瞪口呆的宋其貴撲過去,一手鎖住了他的喉嚨,惡狠狠地對他吼道:“幹你老母的,你找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