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可我還是點了點頭。
我和上官雄的確有了很大的距離,仿佛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
我不解的是,上官雄一直沒有問起張宗福的情況,我也不知道張宗福當年送給他的那支勃郎寧手槍,他有沒有保留下來。
有一次,我和他談話完後,對他說了一句:“張宗福營長在你們走後不久就戰死了!”
上官雄淡淡地說:“我知道。”
我就沒有再說什麼,去做我該做的事情去了。
4
那年月,死人是那麼的正常。
宋其貴的死卻是那麼的不正常。
就在我們離開暉縣縣城十幾天之後的一個晚上,我們在宿營地剛剛吃過晚飯,坐在我旁邊的宋其貴突然暈倒在地,渾身抽搐。近來的幾天裏,我發現他總是不舒服的樣子,有時還莫名其妙的煩躁不安,我還以為他是害怕八路軍知道他過去和紅軍打過仗的事情後,會對他不利。我還安慰他盡量的放寬心,什麼也不要多想,隻要把自己身上壞習氣改過來就可以了,不會有人對他怎麼樣的,關於過去的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隻要我們不提,也沒有人會知道他幹過什麼的。我安慰他的時候,他的神情恍惚,老是打嗬欠。
我見他暈倒,趕緊叫來了衛生員。
衛生員給他檢查了一會,說檢查不出什麼問題,可能是勞累過度,好好休息也許就會好了。他醒過來後,我看到他的脖子僵硬,還不時地抽搐。那隻獨眼出現了驚恐的色澤,他的手緊緊地抓住我的袖子,喃喃地說:“麻子,麻子,俺不,不想死!”
我對他說:“老兵油子,別說傻話,你不會死的,怎麼會死呢!你在雞公山都沒有被打死,你怎麼可能在這個時候死呢!你還要和我一起去打鬼子呢,打完鬼子,你還要回老家討老婆生孩子,傳宗接代呢,你怎麼能死!況且,衛生員給你檢查過了,說你沒有問題的,你閉上眼睛,好好的放鬆全身,睡一覺,天亮後你又活蹦亂跳了!”
那時,戰友們都在沉睡。
宋其貴的手還是死死抓住我的袖子不放,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我感覺到了他的絕望。
巨大的死亡的恐懼抓住了他,他無法放鬆。
宋其貴的呼吸越來越急促,我感覺到了不妙,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在我麵前死去,已經有太多的人在我麵前死去,我的心已經承受不了他們帶給我的傷痛,我要是麻木了,那就好了,可我的心還沒有麻木,我的心還是鮮活的,還會疼痛,還會流出鮮血!我對他說:“你堅持一會,我去叫衛生員!”宋其貴的手沒有鬆開,他也不想鬆開了:“麻子,你是俺最好的兄弟,俺告訴你,俺活不了了,你去叫衛生員也沒有用的,他救不了我的命!俺明白,俺要死了,要死了!你不能離開我,我要你看著我死,這樣俺就不會那麼害怕!”
我有點不知所措:“老兵油子,你不會死的,不會!你別嚇我。”
宋其貴的眼淚流了出來,哽咽著說:“麻子,俺要死了,不能再和你一起打鬼子了!俺真的要死了,俺很清楚俺得的是什麼病,無藥可醫了!麻子,俺患的是破傷風,原先一個弟兄也是像俺現在這樣,俺是看著他死的,他死後,眼睛也沒有閉上,他剛剛結婚的第三天就被抓了壯丁,他死不瞑目呀。麻子,俺死了,如果眼睛沒有合上,你要給俺合上眼睛!還有,還有,你一定要把我的屍體火化了,你答應過俺的!”
聽了宋其貴的這一息話,我相信他要死了,可我還是這樣說:“老兵油子,你瞎說,你最近也沒有受過傷,你怎麼會患破傷風啊!”
宋其貴流著淚說:“麻子,俺對不起你哇,俺是個該死的混蛋,該死哇!俺受了傷,不是在打仗時受的傷,傷口也不大,很快就愈合了。俺現在把一切都說出來,反正俺要死了,也無所謂了。那天,鬼子還沒有攻城,俺就借著去拉屎離開了城牆,俺去了鬼子的司令部,在一個房間裏找到了一個日本娘們,俺,俺把那日本娘們幹了,那日本娘們抓住了一把剪刀,在俺的大腿上刺了一下……麻子,俺對不起你哇!麻子,看在俺們兄弟一場的份兒上,你就原諒俺吧,俺這一生沒有什麼愛好,就好女人這一口。俺死後,一定要把我燒了,讓俺的魂魄飄回家鄉!”
我頓時覺得腦袋要炸了。
宋其貴還說出了我們在土城時那晚的事情,他竟然帶著那兩個弟兄潛入土城去逛窯子,他要的那個妓女就是被我殺死的杜老三的姘頭秋香,而且他和杜老三曾經因為爭秋香動過武……他說完那些見不得人的事情之後,就斷了氣。他死後,手還緊緊地抓住我的衣袖。我凝視著他那隻瞎了的眼睛上蒙著的眼罩,心裏很不是滋味。我默默地把他的屍體扛了起,走到了一個山窩裏,揀了一堆幹柴,把他的屍體放在幹柴上麵,點燃了大火。
大火熊熊燃燒。
大火在這個秋風乍起的夜晚,燒化了老兵油子宋其貴的屍體,卻沒有燒光我對這個男人的記憶,無論如何,他和我一起打過鬼子,和我同生共死過,他是我的兄弟!盡管他幹過那麼多不光彩的事情,死得也是那麼的猥瑣和窩囊!
5
上官雄在延安的隊伍擴編中,當上了旅長,而我則在旅直屬營當一名普通的士兵。我還是可以經常見到上官雄,但是我們倆很少說話。有時他看到我,會朝我投來怪異的一眼,我無法判斷那一眼的含意。
某個清晨,我早早地起來,趕在部隊早操前在延河邊上練刀,看到不遠處的一顆柳樹下,有個人在念書。我沒有在意,自顧自地練起刀來。我一套刀法耍完後,我發現那人站在那裏瞅著我,這時,我才看清了那人的臉麵,他就是旅長上官雄。我很奇怪的是,他早上起來不練刀,改讀書了,他什麼時候識字的,我一無所知。在我眼裏,他變得有點書生氣了,和當時在劉家大宅殺人時的上官雄判若兩人,他是進步了啊。人和人的命就是不一樣啊。他有如此大的出息,我內心還是很為他自豪的,畢竟他是我的兄弟!
他走到了我麵前,朝我笑笑:“土狗,你還是那麼剛猛!”
他幾乎很少對我笑,這一笑讓我有點受寵若驚,我不知對他說什麼好。
他說:“把刀給我!”
我把刀遞給了上官雄。
上官雄雙手托起了那把跟隨了我十多年的鬼頭刀,凝視著,雙眼閃動著金屬的光芒。他歎了口氣說:“土狗,難為你了啊,這麼多年,曆盡千辛萬苦,也沒有扔掉這把刀,也不知道師傅他老人家怎麼樣了!等革命勝利了,我們一定要帶著刀回去看他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