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2 / 3)

“野戰軍醫院。”上官雄答。

“你沒事吧?”

“沒事,一點傷都沒有。”

“洪大武呢?”

“他沒有你的運氣好,犧牲了!”

“他是一條漢子!”

“是個好同誌!他死前還經常在我麵前說,要和你比試槍法,他不服你!”

“我知道!孫團長呢?”

“他和你一樣,受了重傷,在另外一個病房裏躺著呢,他應該沒事了,你放心。”

“我的刀呢?”

“給你收著呢,我還記著胡三德師傅的話,刀在人在!”

“刀在人在!”

“……”

和上官雄說話時,我一直閉著眼睛。上官雄後來感覺到了什麼,他扭頭對流淚的章文晴說:“文晴,土狗沒事了,你先出去吧,看能不能弄點雞湯什麼的,給土狗補充點營養。”

章文晴也十分知趣,聽了上官雄的話後就走了。走時,還和我說了一句話:“麻子,你好好養傷。”

我長長地歎了口氣。

我睜開了眼睛,和上官雄對視著。他的眼睛裏流動著複雜的波光,有負疚,有感激,有溫情,有焦慮……就是沒有居高臨下的威嚴,這是我的目光能夠和他的眼睛對視的最起碼的基礎。他的手還握著我的手,還在溫暖著我。我們就那樣默默地對視著,良久。

4

不久,上官雄帶著部隊南下了。他走時沒有來和我告別,隻是讓他的新警衛員給我送來了一箱豬肉罐頭和我的那把鬼頭刀,我知道,那一定是雙堆集戰事中繳獲的戰利品。大王莊那一仗,我渾身上下受了十多處傷,最厲害的就是我替上官雄挨的那一刺刀,如果那插進我胸膛的刺刀偏離了心髒半公分,我當場就去見閻王了。

我們一個大病房裏住著十幾個傷病員,臭氣熏天。我們這些傷病員都來自各個部隊,其他人我一個也不認識。當上官雄的警衛員把那一箱豬肉罐頭搬進來放在我病床邊上時,那些傷病員的目光就黏在了罐頭箱子上麵。那時候的物質十分奇缺,我們重傷員喝的都是稀得可以見底的小米粥,不要說罐頭了。

他們開始了竊竊私語。

“這個滿臉麻子的老兵是什麼人呀,還有人給他送豬肉罐頭,奶奶的,來頭不小呀,一送就送一箱!”

“是呀,他怎麼能搞特殊化,我們營長躺在病床上也沒有人送罐頭!”

“靠,不要說營長了,三號病房躺著的那個老虎團的團長也沒這個待遇呀!見鬼了!”

“這個家夥可能是來看他的那個當官的大舅子吧!”

我實在聽不下去了,我側過臉,沙啞著嗓子朝那傷病員大吼道:“你他娘的才是大舅子!”

我吼完就劇烈咳嗽起來,傷口被扯得無比疼痛,血一個勁地往腦門子裏冒。這時,走進來一個矮個子大眼睛的小護士,她威風凜凜聲音洪亮地說:“你們吵什麼吵,是不是吃得太飽了!”那些傷病員見到他就像耗子見到了貓,一個個老實下來,這個小護士叫朱秀玲,她雖然個子矮小,脾氣可大了,而且有讓傷病員們服帖的一套,這些在槍林彈雨裏出生入死的兵油子也怕他三分。

張秀玲走到我身邊,對我說:“你也是的,自己的傷明明那麼重,還吼叫什麼呀!你這樣下去,猴年馬月才能傷愈出院,還是老實點靜養吧!那麼多刺刀捅進你身體你都受得了,病友們說你幾句就受不了了!”

說實在話,我討厭這個自以為是的小娘們!

好男不和女鬥,我閉上了眼睛,盡量的讓自己平靜下來,我要讓自己的傷盡快好起來,離開這個鬼地方,我難以忍受醫院的味道!

朱秀玲的目光落在了那箱豬肉罐頭上麵:“喲,還真搞特殊化呀,怪不得脾氣那麼大!”

我無語,根本就不想搭理她。

那些傷病員聽了朱秀玲的話後,一個個鬼鬼地竊笑起來,那種笑讓我聽起來是那麼的猥瑣。我壓抑著內心熊熊燃燒的烈火,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火氣會如此之大。在戰場上,這些人都是我同一戰壕裏的弟兄!朱秀玲說完,就走出了病房。疼痛和莫名其妙的憤怒讓我的臉扭曲,也許大家見我如此痛苦狀,也就不說什麼了,病房寂靜下來。

送飯的人來後,我留下了兩罐豬肉罐頭,其他全部讓他拿走了,我說把罐頭全部打開,燴一鍋菜,晚飯時分給大家吃了吧,留在這裏也是禍害。我這個舉動,讓同病房的傷病員目瞪口呆。

他們也對我刮目相看,沒有再說我什麼,而且對我也關心起來。

他們總想從我嘴巴裏得到些什麼,可我沉默寡言,根本就不想說話,讓他們毫無辦法。我越是沉默寡言,他們就越對我感興趣,仿佛我是一個巨大的秘密,就在我後來離開越戰軍醫院,他們送我時,目光裏還在我身上探索著什麼,那種沒有滿足的好奇心似乎要跟著我一起走。

孫德彪團長因為他的職務,一個人住一個房間。他的傷比我好得快,我還沒有能夠下地,他就已經可以到醫院外麵的院子裏散步了。他剛剛下床,就嚷嚷著問護士:“李麻子住那個病房?”護士反問他:“首長,那個李麻子呀?”他比劃著說:“就是那個滿臉麻子,右耳缺了半個的李麻子呀!”護士說:“首長,他不叫李麻子,他在醫院裏登記的名字叫李土狗!”孫德彪不耐煩了:“什麼李土狗的李麻子的,都一樣,隻要他在就行了,趕快告訴我,麻子在哪個病房?”護士這才說:“在六號病房。”孫德彪嘟囔道:“早不告訴我得了,還繞那麼一大圈彎子!”他嘟囔著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來到了我的病房裏。

護士朱秀玲正在給我屁股上打針。

孫德彪走進病房就大聲說:“麻子,你在這裏啊,我可想死你了!你沒事吧,我還等著你小子來看我呢!哈哈,還是我先來看你了!”

朱秀玲的眼睛盯著我的屁股,嘴巴卻不饒人:“誰在那裏大喊大叫呀,叫驢似的,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

孫德彪氣得吹胡子瞪眼:“小丫頭片子,反了你!”

朱秀玲打完針轉過身,瞪起那雙大眼睛,雙手叉腰:“你說誰是小丫頭片子!”

孫德彪厲聲說:“就說你呢!臭丫頭片子!”

朱秀玲絲毫不示弱:“你是大叫驢!”

孫德彪什麼時候被人如此頂撞過呀,他氣得舉起了手中的拐杖:“老子揍你!”

朱秀玲還真不是個善茬,她用手指著自己的頭說:“打呀,往這裏打呀,一個打老爺們的,欺負個女人算什麼英雄,你要是真英雄,把氣撒在國民黨反動派頭上呀!在我麵前逞什麼能!你有種就打呀,把我打死得了!”

孫德彪氣德渾身發抖,手中舉起的拐杖也在抖動,就是落不下去。孫德彪說:“你,你,你——”

要不是那個胖護士長趕過來把朱秀玲轟走,指不定會出什麼事情呢。朱秀玲氣呼呼地走了之後,胖護士長賠著笑臉對孫德彪說:“首長,你消消氣,這丫頭不懂事,我處分她!”

孫德彪大聲說:“一個小丫頭片子,沒大沒小的,無法無天了!要不是看她是個小丫頭片子,我一槍蹦了她!你回去要好好教育她,我們在戰場上拚死拚活,受了傷還要在醫院裏受這等鳥氣,誰他媽的受得了哇!得讓你們院長好好整頓整頓,這樣下去,傷病員能有好心情嗎,沒有好心情哪能安心養傷,傷好不了,怎麼歸隊參加戰鬥!這個問題不是一般的嚴重!”

胖護士點頭哈腰:“首長批評得對,我一定好好批評教育她,讓她在全院作檢查,我一定向院領導反映,搞好整頓工作。首長,你消消氣呀,氣壞了身體我們擔當不起呀!首長,你不是希望早日上戰場嗎,所以不能生氣的喲,您不是說了嘛,心情好傷才好得快,您應該快快樂樂的才是!”

孫德彪被胖護士說得沒有了脾氣,揮了揮手:“好了好了,去吧,沒事了!”

胖護士笑著走出了病房的門。

孫德彪走到我麵前,笑著問我:“麻子,你怎麼樣了?”

我說:“沒什麼大問題了,慢養吧!”

孫德彪感歎道:“麻子,你小子命大呀,換了別人,九條命都沒有了!我從來不會看錯人的,自打看到你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你是個英雄!你知道嗎,要不是上官旅長,你也沒命了。打完仗後,是他把你從死人堆裏翻出來,背到野戰醫院的,你當時都沒氣了,醫生也說你死了,沒法搶救了。上官旅長用槍指著醫生的腦門,吼叫啊,說如果不把你救活,就一槍蹦了那醫生。那陣式,我可從來沒有見過。結果,你小子突然就有氣了,你救了那醫生的一條命呀!如果你當時要是真死了,我敢打包票,上官旅長會一槍蹦了那個醫生的!把那可憐的醫生嚇得不輕呀!你小子就是命大,和我一樣,命大!”

他在說話的時候,能夠下床走動的傷病員都走過來,圍在他的身邊,聽他講話,不能走動的人,也在病床上豎起耳朵,生怕漏掉他的一句話,就連那兩個一直哼哼唧唧的重傷員,也停止了呻吟。

我對大家說:“你們知道他是誰嗎?”

大家都搖頭。

我說:“他就是咱們旅大名鼎鼎的老虎團團長孫德彪哇!”

大家嗷嗷叫起來,使勁地鼓起了掌。

這個時候,我從枕頭底下摸出那兩盒罐頭,遞給孫德彪說:“孫團長,這是上官旅長給您的。”

5

在野戰醫院住院的那段時光,是我多年來最清閑的時光。除了身體的疼痛,衣食無憂,還可以和孫德彪團長在一起,聽他講很多故事,偶爾還偷偷喝點小酒,過過癮。孫德彪喝完酒之後,就眼淚汪汪的心痛他那麼多在大王莊戰死的兄弟,挨個地說那些兄弟們的好處,說他們的英雄故事,也說他們的弱點和幹過的壞事。

我喝酒後就特別的想念馮秋蘭。

躺在病床上,心裏會莫名其妙地升起一股火苗,欲望的火苗。

很奇怪的,自從我的命根子被打掉後,我就不敢往女人身上想,盡管偶爾也會產生是男人都有的那種欲望,但都被我自卑和悲憤的情緒掐滅了。我男人的欲望會在野戰醫院死灰複燃,這是我怎麼也想不到的事情。我一直以為,我就是個廢人了,和被騸掉的公豬一樣,生理和心理上都是無藥可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