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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山陣地爭奪戰,和鬆毛嶺,古嶺頭,雞公山,大王莊那些戰鬥一樣慘烈,同樣深刻在我記憶之中,就在我到了耄耋之年,我也還能夠記得一些生動的細節。戰鬥打響後,我帶著三十多個戰士向北山陣地發起了猛烈的攻擊。我們排是尖刀排,承擔了打頭陣突擊的艱巨任務。我將三十多個戰士分成了三個戰鬥小組,分頭向北山陣地撲去。
我們冒死往上衝,敵人的手榴彈如雨般落下,我們也不停地往敵人的陣地上扔手榴彈,爆炸的聲浪一波連著一波,密集的子彈如急風驟雨。我們這個戰鬥小組的戰士犧牲了不少。王中海一直跟在我的後麵,我不時提醒他:“小王,小心敵人的手榴彈!”他仿佛沒有聽見我的話,也許真的聽不見我的話,我的耳朵裏隻是手榴彈的爆炸聲和子彈的呼嘯聲。突然,我的身體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推倒,我的四周有十多顆手榴彈爆炸。我站起來,回頭看了看王中海,發現王中海就站在我剛才的位置上,剛才是他把我一把推開的,我不知道這小個子兵哪來這麼大的力氣。我發現他的左眼被炸瞎了,另外一隻眼睛也鮮血模糊,鮮血從那個眼窟窿裏直往外冒,那眼球吊在外麵,還連著筋。我大喊著:“小王——”
這時,一個戰士朝他爬了過去。
那是他的班長薛興旺。
薛興旺的腿被炸斷了,還剩一層皮連著,血像洪水一樣往外冒。
王中海也朝他爬過去。他們湊在一起,相互問著對方的傷勢。王中海摸到了薛興旺的斷腿,趕緊拿出自己身上的急救包給他包紮上,暫時止住了血。薛興旺說:“小王,你的眼睛——”
我帶著另外兩名戰士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和敵人血戰,我實在分不開身顧及他們。
王中海從旁邊一個犧牲的戰友的身上摸到了一個急救包,把那隻掉出來的眼珠子塞回眼窟窿裏,自己包紮起來。薛興旺焦急地說:“小王,你看我現在怎麼辦?”王中海說:“班長,我先把你背下去,然後再上來給你報仇!”王中海低聲吼道:“不行!我就是剩下一口氣,也要和美國佬拚到底!”王中海想了想說:“班長,這樣好不好,我的眼睛看不見東西了,你的眼睛好用,我背著你往前衝,你看到敵人就給我狠狠地打他狗日的!”薛興旺說:“好,就這麼辦!”
那時,我和那兩個戰士朝一個山頭上猛攻。不一會,我身邊的那兩個戰士也犧牲了。這時,我看到王中海吼叫著,背著薛興旺朝山頭上衝去,薛興旺也吼叫著,端著轉盤槍,瘋狂地朝山頭上射擊,那情景使我也變得更加瘋狂了,也吼叫著朝山頭上衝過去。
山頭上已經不見了敵人,活著的撤到不遠處的陣地上去了,死去的敵人再也不可能爬起來抵抗我們了。前麵不遠處的一個陣地上,連長和幾個戰士也還在浴血奮戰,我估計,我們連死得差不多了。我們排就剩下我們三個人了,除了我完好無損,一個腿打斷了,另外一個也變成了瞎子。山頭上是一片焦土,散發出硝煙和血腥混雜在一起的濃烈氣味。連以前挖好的壕溝都炸平了,山頭上是厚厚的一層虛土,風一吹,塵土飛揚,根本就找不到掩體的地方。王中海對我說:“排長,我們把敵人的屍體壘起來吧!”這是好主意,我們就把敵人的屍體拖在一起,壘起了半人高的屍牆,我們就依靠這堵屍牆,抵擋敵人的反撲。
王中海和我把所有手榴彈的蓋子都擰開了,放在薛興旺的旁邊,他不能走動,連爬也困難,這樣他就可以隨時抓到手榴彈,朝瘋狂反撲的敵人扔過去。敵人從各個方向朝北山陣地反撲,我手中的轉盤槍的子彈一次次地打光,王中海他們也一次次地打光彈藥。王中海手中沒有什麼可打的,沒什麼可扔了了,就爬出去,在陣地上摸索能夠打的武器,摸到手榴彈就扔手榴彈,摸到爆破筒就朝敵人扔爆破筒。我的眼睛可以準確地看到那些東西,也能走動,就揀了很多武器交給薛興旺。
薛興旺突然指著連長他們堅守的陣地,對我說:“排長,你看,連長那裏快守不住了,好多敵人啊!你趕快過去支援他們吧,我們在這裏死守,你放心,隻要我們還沒有流盡最後一滴血,就不會讓敵人輕易地占領這個陣地!”王中海聽了薛興旺的話,也說:“排長,你快去吧!我們一定能夠守住這個陣地的!”我不知道說什麼好,看著他們的樣子,心裏又難過又窩火!我不能把他們扔在這裏!可連長那邊又危在旦夕。薛興旺大聲說:“排長,你快過去呀,再不過去就晚了!”我不再說什麼了,抓起幾個手榴彈,插在腰間的皮帶上,端著轉盤槍,吼叫著朝連長的陣地衝殺過去。
我走後的情形是後來還活著的王中海對我講的。薛興旺隻能坐在那裏不能動,打光了彈藥也沒有辦法去找。王中海還是爬來爬去在地上到處亂摸。他那一隻被鮮血糊住的眼睛還能夠模模糊糊地看見敵人在動,隻是大概辨別個方向亂打一氣。王中海在找彈藥時,聽到了一聲爆炸,等他爬回去,喊薛興旺卻沒有人答應他了,摸也摸不到薛興旺了,那堵屍牆也倒了,他知道薛興旺已經和衝上來的敵人同歸於盡了。這時的王中海已經沒有力氣了,站也站不起來了,他背靠在一麵坡上,大口地喘息。彈藥也隻剩下摸到的兩個彈盤。他往轉盤槍上卡上了一個,壓在腿下,隻等敵人上來拚了!漸漸地,王中海聽到了拉雜的腳步聲,敵人哇啦哇啦的聲音也越來越近,他一句也聽不懂,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敵人圍了過來,越靠越近,王中海仿佛可以聽到他們的呼吸,他心想,再靠近點,再靠近點,靠得越近越好。他的槍壓在大腿下麵,心想等他們越聚越多了,就可以一次消滅他們多點,反正一死,怎麼也得夠本!那些敵人其實把他當成死人了,有個敵人還過來踢了他一腳,他屏住呼吸一動不動。那個敵人說了一句什麼話後就和他的那些同夥坐在了一起,有人還點燃了香煙。王中海心想,狗日的,還真當我是死人呀,我不死,就要你們死。他把槍從大腿底下抽出來就開了火,他在憤怒的槍聲中聽到敵人哇哇亂叫,打完槍後,陣地平靜下來,他也覺得頭暈沉沉的,昏睡過去……
那一仗,我們連打得隻剩下了五個人,王中海是其中的一個。戰鬥結束後,我們來到了那個山頭,找到了昏迷中的王中海。連長和我都在呼喊著他的名字,他從死人堆裏神奇地抬起了頭,說了聲:“我在呢!”說完又把頭埋下去,繼續昏迷。連長對我說:“麻子,你力氣大,趕緊把他背下去吧!”我背起了他,沒想到那麼瘦小的人竟然那麼的沉,也許是我消耗了太多的體力吧,我的雙腿發軟,我咬緊牙關,無論怎麼樣,也要把這個小兄弟盡快送去治療。我背著王中海下山時,他竟然在我的背上又打又咬的,他一定是打瘋了,昏迷中還做夢打美國佬呢!
那段時間,我每天隻要閉上眼睛沉睡,就會夢見很多戰友血淋淋地站在我的麵前,密密麻麻的,看不到邊,他們有的斷手斷腳,有的隻剩半個頭顱,有的肚子或者胸膛上有個大窟窿……他們哀號著,伸出手來抓我,我聽見他們的哀號,渾身不停地抽搐。他們仿佛在對我說:“排長,把我燒了吧,讓我的靈魂飄回故鄉——”每次我從噩夢中醒來,渾身是汗,口裏喃喃地說:“燒了,燒了!”弄得大家莫名其妙地看著我。我不能說出我夢中的情景,那是我內心的事情,和別人無關。有一天,我對連長說:“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把我燒了!”他疑惑地問我為什麼。我冷冷地說:“沒有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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爭奪北山陣地那一仗打完後,上官雄在和孫德彪通話時,問起了我的情況,上官雄說,我這個兄弟命大,也命苦!孫德彪聽了他的話,說,麻子好樣的,打完仗回國後,咱們一定要給他張羅一個媳婦呀!後來孫德彪在開慶功會時碰到我,把這他們說的話告訴我,我隻是笑笑,能不能回國還是個問題呢,想不了那麼遠。後來戰爭進入了冷戰對峙的狀態,我們部隊換防到一個叫清川的地方,接管了清川前線的防務。
我們連負責清川河北岸兩公裏長的防線。
我經常在埋伏在清川河北岸的草從或者壕溝裏,和對岸敵軍陣地上美國佬的狙擊手較量。想起那段時光,真是很提氣的,雖然沒有炮火硝煙,卻也是那麼的驚心動魄!
朝鮮給我留下的最大的記憶就是成堆的屍體和被炮火燒焦的土地,另外就是寒冷,那刺骨的冷多年後想起來,還令我牙關打顫,仿佛自己就是躺在冰塊上的屍體,沒有一絲熱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