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在那些嗬氣成冰的寒冷日子,我手中的槍射出的子彈也變得冰冷,它在穿透美國佬的狙擊手眉心後,那個倒黴蛋也變成了一具僵硬的屍體,尤如一塊死寂的冰。
那是個陰霾的早晨。冷得河麵上結上了一層厚厚的冰。我在灰沉沉的天色中,貓著腰鑽出了坑道,輕手輕腳地穿過長長的交通壕溝。我不能讓河對岸敵人的狙擊手看到我出來,甚至不能有一點聲響,牛逼的狙擊手可以通過細微的聲音判斷你的方位,然後,他的槍口就會一直跟著你,你隻要露出一個小小的破綻,那槍口吐出的子彈就會鑽進你的頭顱,讓你的肉體永遠回不了故鄉。
我來到了交通的盡頭,像隻獵狗般躍起,跳進了一個彈坑。這個小山坡上有許多彈坑,這都是美國佬飛機上投下的炸彈造成的,現在卻成了我藏身的好地方。每個彈坑前麵,我都堆了幾個沙袋,在沙袋中間留下了對方不容易覺察的縫隙,我的沒有瞄準鏡的莫辛―納甘步槍的槍口就是藏著這些縫隙中,我也用這些縫隙觀察敵人陣地上的情況。
就在我跳下彈坑前的一刹那間,我聽見了槍聲,一束機槍子彈打過來,在我的大衣上穿了幾個彈洞,幸虧沒有打中我的肉體,我心有餘悸,這是我的運氣,看來對方早有準備,而且是個不容易對付的老手。在很短的時間裏,我已經敲掉了十幾個敵人的狙擊手了,莫非今天他們請來了高手。我想,今天早上一定要消滅他!我從沙袋的縫隙中向河對岸敵人的陣地觀察。清川河不寬,也就是幾十米,敵人的陣地和我方的陣地間隔不會超過一百米。敵人的陣地靜悄悄的,一片死寂。那個龜孫子藏在哪裏?
我正在納悶,“突突突——”又一串子彈飛射過來,打在沙袋間的縫隙上,要不是躲得快,我的眼睛會被打成一個黑不隆冬的窟窿。我渾身驚出了一身冷汗,這個家夥連沙袋間的縫隙也能夠看得見,而且槍法這麼準,的確不是一般的人物。我的背靠在彈坑的壁上,不敢再露頭,而是在考慮怎麼把這個老狐狸引出來,幹掉他。
天氣冷得出奇,我都懷疑是不是美國佬在空氣中散發了什麼製冷的化學武器,使天氣變得如此凍人,我使勁地搓了搓仿佛要凍僵的手,讓自己的手指靈活起來。
過了一會,我再次把槍口放在了沙袋間的縫隙中,但是沒有伸出去。就這樣,也被那老狐狸發現了,又一束子彈打過來,好在我沒有把臉貼在那縫隙上,但是我感覺到子彈從縫隙中穿過來的聲音,那顆子彈就那樣貼著我的頭皮擦了過去,我軍帽的上方還留下了子彈擦過去的痕跡。
我把自己的軍帽摘了下來,悄悄地伸出手,把軍帽放在了沙袋旁邊的泥土上麵。然後我躲到了另外一邊,繞到彈坑的後麵,迅速地竄進另外一個彈坑裏,彈坑和彈坑之間都是打通的。我在另外一個彈坑沙袋的縫隙中用槍對準了對岸。我想,隻要對方以為那軍帽是我的頭,他一定會開槍的,隻要我看到了對方子彈射出的位置,我就有辦法消滅這個老狐狸。結果,對岸一點動靜也沒有,他一定識破了我的詭計,想想也是的,在高手過招中,我那個詭計的確是個小兒科,換了我,也不會輕易上當的。我有點臊,臉上滾燙滾燙的。對方一定還靜心地觀察著,琢磨我究竟藏在哪個彈坑裏。
這樣僵持下去不是辦法,我本來想早早地出來,敲掉一個敵人的狙擊手後回坑道裏去吃早飯的,沒有想到碰到了一個難對付的家夥,想到早飯,肚子還真有點餓了,咕咕地叫開了。幹他娘的,如此下去,不要說早飯了,就是午飯和晚飯都成問題!這對我這個神槍手來說,是一種恥辱!我不能這樣下去了,豁出老命也要把這個龜孫子幹掉!
我又回到了前麵的那個彈坑。
我突然一躍而起,給對方造成一個假象,我要跳回交通壕溝裏去。一刹那間,幾十發機槍子彈追著我掃射過來。我的身體往後一仰,佯裝中彈倒回了彈坑裏。在倒回彈坑的那個瞬間,我瞄到了對手藏身的位置。
美軍狙擊手停止了射擊。我趕緊竄到另外的一個彈坑裏。透過沙袋間的縫隙,觀察著對岸的動靜。我想,那龜孫子一定以為把我擊斃了,在觀察他的戰果呢。我看到對岸穀地上的兩塊大石頭中間的狙擊槍,那是一挺裝備了瞄準鏡專門用來狙擊的M2重機槍。我把槍口伸了出去,我想,狗日的,這下你跑不脫了吧!讓你嚐嚐老子擊發的子彈的滋味,我要將這顆鋼鐵製造的花生米送進你的腦袋裏!就在我要開槍的時候,那個龜孫子也從瞄準鏡中看到了我從沙袋縫隙中伸出的槍口,M2機槍瞬間噴出一道火舌,朝我這裏噴射過來,我撤了槍,撲倒在彈坑裏。
我咬著牙,罵了聲:“幹他娘的,你狠!”
這個龜孫子比我想象的要難對付得多,也許對手也是這樣想的,他手中的機槍不時朝我這邊掃射,我躲到任何一個彈坑裏,都會被他發現,我根本就不可能從沙袋的縫隙中伸出槍,將他擊斃。這是真正的高手過招,你死我活的較量。
我突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我必須將他一槍擊斃,不能給他打第二槍的機會。
我再次把槍伸進了沙袋的縫隙中,人卻躲在旁邊,對手的槍聲剛剛響起來,我就迅速地撤回槍,猛吸了一口氣,一躍而起,跳到了彈坑上麵,完全暴露在對方的眼中,我要讓對手死個明白,我是個滿臉麻子的中國軍人!我以最快的速度一氣嗬成完成了據槍、瞄準,隨即果斷扣動扳機,射出了那憤怒的一槍,子彈穿過寒冷的空氣,擊中了他的腦門!對手也迅速地瞄準擊發,可他慢了一步,他的子彈從我的耳朵邊飛了過去,那淒厲的聲音留在了我的記憶之中!
5
在那三個月多裏,我就擊斃了200多個美軍狙擊手,據說很多狙擊手都是慕名從美軍各個部隊抽掉過來和我較量的,他們沒有用他們尖銳的子彈使我變成一具屍體,建立他們的功勳,卻把自己的屍體留在了我冰冷的記憶裏。那的確是十分提氣的事情,可我不會忘記在那個寒冷的夜裏,倒在河麵冰塊上的那個年輕的美國大兵,我甚至為他動了對我而言很難得的惻隱之心。
說來是不可置信的事情。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不是經常縈繞在我潛意識裏驚恐的噩夢。我夢見月光下冰凍的河麵上,有一個人抱著槍在緩慢地行走,月光把他修長的身影投在冰麵上……我醒過來後就抱著我的莫辛―納甘步槍走出了坑道,把頭伸出了壕溝。
那個晚上的確有月光,那是一個天空純淨明亮的普通冬夜,這樣的冬夜,寒冷更是痛徹心肺,如此的月夜,沒有一點美感,如同白晝一樣恐怖,因為隻要有點影子出現,就有可能遭到無情的射殺。我驚訝地看到了一個人,他就在結冰的河麵上輕輕地滑行,我可以看清他懷裏抱著的帶瞄準鏡的狙擊步槍。他的確像我夢中的那個人一樣身材修長,月光把他的身影投在了冰麵上。他要幹什麼?是不是過來殺人?是的,他在向我這邊移動,他沒有發現我,要是發現我了,我也許就死在了他的槍下。他的膽子如此之大令我吃驚。我不會等他發現我後再用槍瞄準他。可是,當子彈從我的槍口射出去後,我突然覺得我不應該這樣做,就像一個無辜的人被打死。我知道我這個想法在戰爭時期是那麼的不合時宜,但是我的確那樣產生了那樣的想法,這樣的想法是不能公開的,它是我心中的秘密。
那修長的身體沉悶地倒在了冰麵上,很快就和冰麵凍結在一起。我想如果此時對方的人出來把他的屍體搶回去,我一定不會開槍。可是,我等了一個晚上,也沒有人出來顧及他的屍體。冰冷如銀的月光就一直覆蓋在他的身上,仿佛是他的裹屍布。直到天亮,直到冰冷的沒有一絲熱氣的陽光替代了月光,他還是靜靜地躺在冰麵上,側向我這邊的臉和冰麵死死地凍結在一起。陽光下,他露在上麵的半邊臉慘白而又年輕,那應該是一張英俊的臉,也許他昨天晚上出來之前還刮過胡子,我看不到他的眼睛,無法想象那眼神是不是像我殺人時那樣充滿了仇恨,是不是也像我現在注視他一樣充滿了憐憫?或者還有我眼中從來沒有過的清澈和童真。那是死在我槍口下的最後一個美國士兵。
在那個月光明亮的冰冷得令人窒息的晚上,我不知道有多少年輕的生命凍結在朝鮮的三千裏江山,包括我的戰友,也包括我的敵人。戰爭破壞著一切可以破壞的東西,誰是罪魁禍首?
放下吧,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