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3 / 3)

整個晚上,我端坐在那棵樹下,一動不動,平心靜氣地等待凶豹的到來。

天蒙蒙亮的時候,我聞到了一股氣味,那是血腥和臊臭混雜在一起的味道,我想一定是那家夥來了,它的身上有人的血腥味,又有動物的臊臭味,我的嗅覺一直那樣靈敏,就像我一直銳利的眼睛。果然,不一會我就聽到了草叢裏傳來的動物的腳步聲,盡管十分輕微。這是一隻危險的而又詭異的凶豹,它知道怎麼觀察它的對手。它在離我不遠的草叢裏停住了腳步,貓著頭,透過草葉的縫隙,朝我投來殺氣騰騰而又試探的目光。

那目光像閃電。

我感覺到了。

我緩緩地站了起來。我看到了它的頭,以及它閃電般的目光。

我把手中緊握的刀垂了下去,我在等待,等待它的怒吼和攻擊,這個時候,我不會主動出擊,我隻能以靜製動。凶豹仿佛也在以靜製動,在和我進行心智的較量,我和凶豹都知道,誰先沉不住氣,誰就有可能全盤皆輸。我和凶豹對峙著,空氣仿佛凝固,刮了一夜的山風也在黎明靜止。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我握刀的手心滲出了汗水。

我想如果我手中有一杆槍,那我就不會如此的辛苦,早就結果了這頭凶豹。可我已經很久沒有接觸槍了,那散發著槍油和鋼鐵味道的槍早已經和我分手,就想馮秋蘭那樣,永遠不可能和我相親相愛,相依為命了!想起這些讓我有些走神,盡管我的目光死死地盯著凶豹。

也就是我的走神,讓凶豹看出了我的破綻。

那隻凶豹低吼了一聲,一躍而起,閃電般朝我撲過來。它跳躍的姿勢很美又很有力量,還有種說不出的霸氣,一如年輕時的我。說一句虛偽的話,我真不忍心殺死它。

可我今天必須殺死它,我如果手下留情,它就會要了我的命!

它撲過來,鋒利的爪子抓掉了我肩膀上的一塊肉。它本來要抓我的頭的,結果我靈活地一偏頭,爪子就抓在了我的肩膀上。我感覺到自己的血流淌出來,我的身體又散發出了濃鬱的血腥味,濃鬱的血腥味讓我瘋狂。我揮起了鬼頭刀,一刀砍在了豹子的屁股上。

它也聞到了它自己身上散發出的血腥味,它也變得瘋狂。

我和凶豹絞殺在一起。

那一場搏殺讓我找回了一個戰士的感覺。

這是一個令我尊敬的對手!

人一生能夠碰到幾個讓你尊敬的對手?

英雄都是寂寞的,寂寞的生,寂寞的死!我相信凶豹和我一樣寂寞,和我一樣孤獨,和我一樣對自己的命運無能為力。可我們不能成為朋友,永遠也不可能成為朋友。因為它死在了我的刀下,我的最後一刀切斷了它的喉嚨。

倒在草叢裏的豹子還是保持了它的威嚴,雖然它的心髒停止了跳動,可它的眼睛還是那麼透亮,在早晨的天光中,保持了固有的淩厲,沒有一絲哀綿。它死了也是那麼的悲壯,而不像一頭死豬或者一條死狗!這就是英雄和懦夫的區別。我身上也被它撕咬得傷痕累累,我雙腿一軟,半跪在了它的屍體旁邊,牙關不停地打顫。

5

我還是會在夢中見到上官雄,不過不是血淋淋的那個形象,是很模糊的一個影子,但是我知道,那個模糊的影子就是上官雄。每年清明節的時候,我會去給上官明以及黃七姑掃墓,我把他們的墳以及我父母親的墳都遷到了一個地方,我也給胡三德造了座墳墓,就在他們的旁邊。隻有這一天,我會在墓地裏邊給死去的人燒紙,邊喝酒,邊說著很多的話。然後我喝醉了,就躺在他們的墳前呼呼沉睡。

記得那是1990年吧,上官雄回到了長嶺鎮。那時他已經是上將了,肩牌上訂著三顆金豆豆。

那真是衣錦還鄉呀,前呼後擁的。我沒有去湊那個熱鬧,盡管我心裏希望見他一麵,再不見麵,也許就永遠也見不著了。我躲在小泥屋裏,心裏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安。他也許早已經把我忘記了吧,在這個小泥屋裏,我一直認為還留著他童年時的氣味,我仿佛可以清晰地分辨出來。

我沒有想到他會來看我。

那天,風很大,他帶著幾個隨從站在小泥屋的門外,敲我的門。我聽到了他叫我名字的聲音。我好像是在夢中,不敢相信在這裏還能夠見到曾經和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他敲了好長時間的門,我才把門打開,一陣風灌進來,連同他發福了的身體。他進來後就把門關上了,把那些隨從關在了破舊的杉木門外。他和我一起坐在床沿上。他握住我的粗糙的手,他的手溫暖而又柔軟,讓我想起了女人的手。我害怕這樣的手,真的害怕。如果他的手是粗糙的,也許我們的心會重新貼在一起。可他的手如此柔軟,像女人的手,我不敢相信這是曾經握過刀槍的手。他和我說:“這些年,你受苦了!”我說:“不苦。”他說:“我常常想起你來哇!”我說:“我也是。”他說:“孫德彪也很想念你呀!”我說:“我也想念他。”他說:“好幾次,我想把你接到北京來玩玩,我們這些老兄弟在一起聚聚,可是老是實現不了,我有愧呀!”我無語了。

那次上官雄回鄉,他讓我坐著他的轎車到離長嶺鎮一百多公裏遠的鬆毛嶺去了一趟。回閩西那麼多年,我一直想回到那個地方去看看,可我不敢,而且每次想起鬆毛嶺,心裏就會產生許多不良的情緒,不僅僅是那裏死過許多人,也不僅僅是因為我的命根子是在那裏被打斷的,因為什麼,我也弄不明白,我覺得,那是被詛咒過的地方,連同古嶺頭,連同雞公山和大王莊,連同上甘嶺,都是被詛咒過的地方。上官雄站在鬆毛嶺上,大發感慨,我可以看到他眼睛裏的淚光,可我什麼也沒有說,我內心在拒絕這個地方,希望趕快逃離!

從鬆毛嶺下來後,上官雄就和我告別,離開了閩西,從那以後他就再也沒有回來過,我也再也沒有見過他。我看著載著他肥胖身體的車絕塵而去,眼睛模糊了,我不清楚那是淚還是血。

十年後的一個晚上,我又夢見了上官雄。

他穿著一身筆挺的將軍服,從很遠的地方走來,臉色死灰。他走到我麵前,伸出手想抓住我,卻怎麼也抓不住。我大聲喊:“阿雄,阿雄——”他的眼睛裏積滿了淚水。不一會,我看到他身上的將軍服被剝光了,他赤條條地站在我麵前,變成了童年時我們赤條條地在汀江河裏遊水時的模樣,然後他轉過身,走入一片虛光之中,他被那片虛光淹沒,我再也看不見他了,無論我怎麼喊叫。

不久,我就得到了消息,說上官雄已經因病去世。

他就是死在我夢見他的那天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