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貢誌英這些日子四處忙著核實修小眉所說的大哥“性無能”一事。
“我到大哥的勞保醫院和所有開設男科門診的醫院都去查過了……”那天下了班,她趕到貢誌和單獨在外租住的那套單元房裏,對誌和說道。
“你幹嗎?去查證嫂子說的那個‘性無能’問題?你還真把她說的當真了?再說,醫院也不可能讓你查。他們有責任保護病人隱私。”
“我當然用了些辦法,走了些關係,也使用了貢家這個特殊身份。看來,嫂子還真沒瞎說,大哥還真的去看過這方麵的病……”
“胡說!”
“二哥……我親自翻看了病曆檔案……”
“她不是沒有偽造過病曆。”
“但是她怎麼可能到那麼多的男科門診去偽造那麼多份病曆檔案?”
“……”貢誌和不說話了。沉默了一會兒。但他還是不願意相信大哥真的像修小眉說的那樣,是個“性無能者”。
“……有一段時間,大哥幾乎走遍了所有醫院的男科門診。”
“不可能。大哥和我無話不說。大哥如果真有這方麵的痛苦,他會跟我透露的。”
貢誌英心裏也挺難受的:“你和大哥的確是無話不說。但大哥是一個特別負責任的人,是一個特別不願讓別人分擔他的痛苦、而隻願意去分擔別人痛苦的人。在這一點上,他和爸爸特別相像,他們總是給人一種感覺: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人,他們能解決這個世界上一切問題,一切困難,他們能承擔一切痛苦,但他們從來不把自己內心的痛苦向外透露一點點,也不習慣向別人透露自己內心的痛苦。從某種角度上說,他們也不能向別人透露自己內心的痛苦。我早就感覺出來了,他們在精神生活方麵,實際上是這個世界最孤獨的人。你同意我這個分析嗎?”
“……”第一次聽到誌英能對“人”做如此尖澀而深刻的分析,誌和真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無法反駁誌英的分析。她對爸爸和大哥的這些認識,也正是他久埋心底而又苦於不能對外傾訴的。
“……不過,嫂子有一點沒說準。大夫們說,大哥還不屬於‘性無能’。根據他的情況,他應該屬於一種心理症,是由於長時間焦慮和過度的思慮引發的……那種……那種……”
“那種什麼?”
貢誌英臉微紅起:“哎呀,就是那種……那種問題嘛。”
“陽痿?”貢誌和一語道破地反問。貢誌英臉大紅了:“哎呀……瞧你這張嘴……”
貢誌和卻仍一本正經地:“我們在討論問題。快說。是不是我剛才說的那種問題!”
貢誌英點點頭:“是的……所以……您看,大哥會不會由於這方麵的焦慮,引發一種自卑,而產生了一種心理扭曲,錯怪了大嫂?”貢誌和沒做聲。過了一會兒,他才說:“你能相信,像大哥那樣一種人,僅僅因為這樣一點並非經常出現的心理性病症,就能把自己扭曲成那樣,甚至把大嫂的為人都看錯了?大哥跟我談的時候非常清醒,非常冷靜,非常客觀,沒有一句斷語,隻是在分析,隻是在列舉現象,好像談的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經曆過的數十次重型武器或核物理試驗中的某一次似的。那一晚上,他所有的談話沒有一點牽涉私人情感,更沒有一點跡象說明他懷疑嫂子在情感上對自己不忠……恰恰相反,他總是在強調,大嫂對他很好。我們都清楚,大哥在這方麵特別耿直,從不作假……也容不得別人作假。正因為這樣,他才會那麼激動地用一二十個小時的時間,跟我探討當前社會上出現的這種種虛偽和貪婪的現象……那麼急切地希望我把探究的目光從故紙堆裏,轉移到當下的生活中來……”這一回輪到誌英沉默了。實事求是地說,這一年多,在嫂子修小眉身上,她並非沒覺出一點“意外”的東西。比如那一回,嫂子把他們約到奧倫奇咖啡館,她和誌雄就都有同感。過去在大哥身邊生活得那麼拘謹本分的嫂子,在那樣一個高檔次的社交場合,舉止居然那麼坦然,自如,放鬆。坐在吧台的高腳椅上,蹺起雙腳,顯得那麼如魚得水。咖啡館那個年輕帥氣的男服務生來替她點煙時,她那種理所當然的神情和無意間對對方投去的那一瞥淡淡溫情的一笑……都使誌英和誌雄暗自吃驚。
貢誌英猶豫了一下,試探著問:“二哥,咱們是不是……找爸談一談?你說呢?”貢誌和沉吟了一會兒,長歎一聲道:“也許是該找找他了……”這時傳來門鈴聲。貢誌和打開對講係統,問:“哪位?”從話筒裏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誌和,是我。”貢誌英一驚:“嫂子?”聽說是修小眉,貢誌英不免也吃了一驚,忙說:“我去開門。”貢誌和放低了聲音道:“你別出麵。她無事不登三寶殿。一會兒,你還是做個不在場的見證人吧。”說著,便把誌英推到裏間,並把那扇通裏間的門關上,然後細心地消除誌英存留在客廳裏的所有痕跡,再去開門。
隨著修小眉的出現,客廳裏便蕩漾起一股清淡而高雅的香水味。修小眉一邊從手包裏取出一小件包裝得十分精美的禮品——自然是送給貢誌和的那位“小芳”的,一邊問:“你那位‘小芳’呢?”“人家在準備考博士,顧不上我了。”貢誌和接過那一小瓶挪威香水,在手裏掂了掂。他倆說到的那位“小芳”,是指貢誌和的女朋友。修小眉笑著歎道:“女博士……多大了?也快三十了吧?再讀幾年博士……你們以後就不打算要孩子了?”貢誌和淡然一笑道:“孩子的問題,那太遙遠了。”修小眉神色立即黯然下來:“別學你大哥和我。沒有孩子的家庭,總是不完整的。沒有當過母親的女人,也不能算是一個真正的女人……”接過貢誌和沏上的茶,修小眉沉吟道:“誌和,約了你幾回,你為什麼老不願見我?”
貢誌和解釋道:“最近……特別忙。”修小眉坦然一笑:“忙什麼?”“亂七八糟。什麼事都有……”修小眉輕輕地歎了口氣,苦笑道:“包括安排人來監視我,調查我?”對這樣的問話早已做好思想準備的貢誌和立即反唇相譏道:“所以你就讓人來燒我的辦公室、抄我的家?”修小眉馬上放下手中的茶杯,正視著貢誌和說道:“你真高看我這個做嫂子的人了。”貢誌和覺得既然事情已經說開了,不妨再往深處走一走,便斷然問:“誌英跟你透露了我的想法,第二天就發生了那兩檔子事。你認為純屬偶然?”修小眉突然激動起來,眼睛灼灼地閃亮,大聲地說道:“把這個世界上發生的一切事情都看成是必然的,有根源的,都要去追問一個為什麼,都要從中找到規律性的東西,然後再加以控製利用改造強化推廣……我真受不了你們貢家這個……這個‘優秀傳統’!”
貢誌和淡淡地譏諷道:“‘你們貢家’?”
修小眉仍大聲地答道:“是的,你們貢家!”
“好。總算說了句真話。”
“我還說了句真話。你能對我說句真話嗎?”
‘你並沒告訴我那兩檔子事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可以告訴你那兩檔子事情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但是,我想知道的事情你能告訴我嗎?”
“你想知道什麼?”
“那天晚上,你大哥到底跟你說了些什麼?”
“那是我和我大哥之間的秘密。用你的說法就是,是‘你們貢家人’之間的秘密。”
“那好。你想知道的,也是我和另外一些人之間的秘密。”
貢誌和一下站了起來:“誰允許你們來燒別人的辦公室。抄別人的家?”
修小眉也站了起來:“誰又給你那樣的權力來監視調查別人的生活?”
貢誌和無奈地一笑道:“那好。那好。咱們法院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