獲得幸福的能力——兒童教育政治學之五
專欄
作者:汪丁丁
獲得幸福的能力是兒童教育的初衷,傳授或灌輸這一價值的有效途徑隻能是“模仿”。作為被模仿者的家長如何“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在許多不同能力當中,應使孩子最先獲得哪些能力?隻要家長們觀察和思考過孩子們注意力的“稀缺性”,就必定同意這是認真教育孩子的家長們的首要問題——孩子的注意力應理性地(沿空間和沿時間)配置於哪些能力的培養過程?
最重要的能力是獲得幸福的能力,這是兒童教育的初衷。這一短語的英文是:“the capability to be happy”(感受幸福的能力)。難道還有誰無法感受幸福?當然,比比皆是!我想起毛澤東對警衛員說過的那句話:你們年輕,不知道什麼是幸福。因為,警衛員問他為何登山要走羊腸小道而不走修好的大路。許多年前的某一堂課,講行為經濟學的時候,我無意間說了一句話:真正的幸福常常就是受苦。立即有一位同學舉手,說他完全無法理解我的意思。當然,我沒有辦法簡單表述而且不使用上述悖論性的語言。我是想說,大部分年輕人,在今天的家庭教養中習慣的,是將“快樂”等價於“幸福”。隻有少數學生,讀了古典學之後,才懂得亞裏士多德或古希臘哲人們,為何用“Eudaemonia”(好+靈魂+持久)來指稱“幸福”。在心理學解釋裏,快樂是一種暫時感覺,不能持久。在漢譯佛學詞語裏,“極樂”是持久的,故與“快”無關。靈魂的善的持久狀態,才是幸福。受苦,與幸福類似,也有古典的和現代的兩種漢譯。靈魂的長期的苦,佛學語詞稱為“苦業”。現代人理解的苦,隻是短期的,與快樂或“快感”相對而言,構成一對範疇。技術進步的實質是製造“便利性”。於是,現代人越來越像普通動物,“方便出下流”,隻圖快感而已。
可見,感受幸福的能力不是先天具備的,因為動物不能感受靈魂的持久的善。在需要灌輸的核心價值當中,幸福(古典意義上的)是第一價值。中西思想傳統,無例外地,不能明確指出何為幸福。因為,幸福隻是涵蓋被人們稱為“幸福”的無數種可能心理狀態的一個名稱,在這一名稱下麵發生的,是無數可能的具體感受,在具體情境內,因人因時因地而千差萬別。所以,傳授或灌輸這一價值的有效途徑,從古到今,隻能是“模仿”。
模仿有三種類型:縱向的——權力階梯的下位者對上位者的模仿、橫向的——同級之間的模仿、以及“榜樣”。轉型期中國社會,哪裏有什麼榜樣可循?我隻介紹縱向和橫向這兩類即可。在家庭裏,權力階梯的下位者,通常是兒童,但也可能相反——“孩子是王”。不過這一情形屬於最壞的遊戲規則之類,此處不必討論。兒童在權力階梯的下方,家長在上方,故而兒童模仿家長的行為,這是古今中外核心價值灌輸的或許唯一有效途徑。現代社會,對兒童影響更大的或許是橫向模仿——幼兒園和學校裏的“同級效應”。
古人的小學教育——“庠序之學”,我介紹過(章太炎),六歲之前,主要是“灑掃應對進退”。顯然,這些行為的正確方式隻可身教,難以言傳。“孔融讓梨”,以苦為樂,是模仿然後成為習慣的。關鍵性的困難在於,被模仿的人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最好的被模仿者,當然是已獲得了“一任本心”之能力的人(梁漱溟)。家長們包括我自己在內,誰有這樣的能力呢?我的觀察,這樣的人極少,如果還有的話。所以,退而求其次,被模仿者必須“扮演”自己的角色。
錢多是幸福嗎?當然不是。那麼,怎樣扮演一個“不以錢多為幸福”的角色?控製別人的權力很大,也不能說是幸福的。怎樣扮演一個“不以權勢為幸福”的角色?諸如此類,舉一反三,讀者可以想象,家長或在家庭權力階梯裏占上位的人,扮演這些角色,多麼艱苦——因為社會風氣是相反的呀。
我觀察多數年輕家長,有兩類:其一,既然風氣是追求金錢權力名聲,那就讓孩子模仿風氣,否則將來吃虧的是孩子。其二,憤世嫉俗,指引孩子反叛社會風氣。
第一類家長,我不必討論。第二類家長,基本方向是正確的,因為,對孩子影響最大的,不是“社會網絡”而是社會網絡的局部性——那些“三角形”。營造家庭這一局部網絡的好的性質,非常重要。但反叛社會風氣,我認為對孩子而言太艱難,很容易淪為“玩世不恭”或“憤青”。我希望借鑒的,是日本青年和日本家庭的教養過程。我寫了一篇報道式的文章,我覺得很值得我們研究和借鑒。認真生活,而不是憤世嫉俗,這是第二類家長改善自己的兒童教育方式的關鍵。怎樣扮演不憤世嫉俗但認真負責的角色,我從哲學裏學到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