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前
臨祁今年的第一場大雪紛紛揚揚的下了一夜,地麵上鋪了厚厚的一層,腳踩在積雪上麵咯吱作響,掉光了葉子的樹枝上也是掛著層層疊疊的雪團,看上去沉甸甸的。
程天熠焦急的看著從火車上走下來的人流,都沒有他要找的人。月台上的人摩肩接踵,他又伸長了脖子往火車頭部瞧,生怕錯過了任何一個路過的人。
“天熠”
他扭頭看去,果然看見兩個人在人頭攢動的人流裏朝他招手。他跑過去和男孩子擁抱,接過女孩兒腳邊的行李說道:“南喬,歡迎你來臨祁。”沈南喬此時正跺腳嗬氣,她穿著一條湖藍色的連衣裙,裙擺處是褶皺的荷葉形狀,外罩著白色毛呢洋裝,腰間豎著同色腰帶,白色的小皮靴,露出一圈流蘇,微卷的長發裹著寒氣濕漉漉的披在肩頭,脖子裏圍著孟定恒的灰色粗線圍巾,小臉凍得通紅通紅的,眼睛卻是顧盼流光神采奕奕。而站在她旁邊身長腿長用黑色大衣裹著她的正是孟定恒。
三人先去孟庭樓吃飯,過兩天就是除夕了,臨祁街邊熱鬧非凡,家家張燈結彩,貼門聯,掛到福。沈南喬眼珠不停的左右轉動四下張望,滿眼盡是新鮮,孟定恒把她的身子緊緊的箍在大衣裏麵,滿眼寵溺的看著她。程天熠早早訂好了桌位,三人一坐下來就熱火朝天的聊起來。在俄國的時候三人就經常聚在一起談天論地,從俄國歌劇聊到國粹京劇,從普希金詩集談到詩經談到越人歌。程天熠因為父親病重先他們半年回國,好友相聚,現在一見麵三人都是興奮不已,似乎有說不完的話。
從俄國坐郵輪到大陸,再坐火車來到臨祁,一路上雖然輾轉顛簸但也不曾覺得疲憊,這頓飯從晴天別日一直吃到天更幕斜。孟定恒卻為沈南喬的住所問題犯了難。自己那個寒磣的家裏實在沒有別的舒服住處,又不想把她一個人孤零零的扔在旅館裏,更何況還是在這個人人都舉家團圓的節氣裏,盡管沈南喬一再表示自己可以去住旅館。
程天熠義薄豪天的拍著胸脯跟他們說道:“南喬哪兒也不去,跟我回家。”兩個人都瞪大眼睛望著他,他漲紅了臉嚅囁半天才說道:“我是說我家還有閑置的洋樓,如果南喬不介意可以住進去的,保管不會有旁的人打擾,而且這樣亂的世道,我們兩個大男人怎麼能讓她一個女孩子去住旅館呢。”
後來沈南喬曾不止一次的想,如果那一天自己堅持去住旅館,如果那天孟定恒沒有親自把她送進大帥府,如果那****沒有遇見程天霖…一切是不是都會不一樣呢?可老天總愛給人們出選擇題,畢竟在當時看來再沒有比督軍府邸周邊更安全可靠的住處了。
第二天孟定恒便帶著沈南喬回了家。沈南喬第一次知道了為什麼在俄國的時候孟定恒所有的空閑時間都用在了打零工上。那間老祖宗留下來的宅院早就已經風雨飄搖破敗不堪,為了供他留洋家裏更是捉襟見肘,東邊兩間屋子住了老太太和孟定恒,西邊和南邊分別住著洪叔跟吳媽。兩個老傭人在宅院裏伺候了老太太一輩子,老家也早就沒什麼人了,所以就算孟家破敗了也仍留在這裏盡心盡力,四個人相依為命。
老太太迎出來的時候,身上穿的藏藍旗袍已經很舊了,盤扣處洗的發白,黑色軟底布鞋,外罩著銀灰棉布褂,看上去整潔樸素,手腕上帶著一隻龍鳳呈祥的細銀手鐲,她把頭發一絲不苟的盤在腦後插一隻素紋銀簪,眼神也是炯炯的,看沈南喬的目光沒有過多的探究和情緒,看的出來年輕的時候應該也是個極講究的人。
老太太是舊式女子,讀的是《內訓》、《女戒》,有些嚴肅,未出閣的時候也是商戶的大家小姐。孟府祖上是官府裏的官員,祖輩們都是考取功名的秀才,早些年也是極風光的書香門第。孟定恒的父親還在的時候,家裏的光景還是很好的,自從父親去世,孟府就漸漸破敗了,光華不再。老太太守著這宅院寡居,靠著城郊區的房產良田租憑過生活,把所有的希望都壓在了孟定恒的身上,所以咬緊牙關也要送他去留洋,不落人後半步。這些都是來之前孟定恒對沈南喬交代好了的。現在兒子總算學成歸家,自然是喜不自禁的,隻是在看到南喬的時候眼睛裏是遲疑的,卻也沒有冷落了她,一家人和和氣氣的吃了團圓飯。
孟定恒的自尊心很強,在俄國留學的時候,會把她和程天熠“不小心”夾在書本裏的銀票不動聲色的給“還”回來。從剛開始認識那會到後來眼看著他一個人忙忙碌碌,一來二去竟對他生出了憐愛之心。有幾次她心疼他回家太晚休息時間太少,就直接跟他說以後他不用出去打工了,錢她可以先借給他,以後再還。卻瞧見他眼裏受傷的神色,她就再也不說了。沈南喬是南洋商戶沈府的千金,有時候難免會露出大小姐的派頭,但是她善解人意,心地善良,跟孟定恒在一起的時候從未露出大小姐的嬌氣和矯情,她欣賞他的才氣,也心疼他的處境,在舉目無親的異國他鄉,他們彼此,惺惺相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