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土地
中篇小說
作者:王秀庭
一
貼上春聯,討賬的就不能開口了。因為一句“過年做啥,意味著漫長的一年你做啥”。於是無論有錢的還是沒錢的,要的是吃好,玩好,把事做好,有個好的預兆。忌諱吵架拌嘴,見麵問候都要經過醞釀才敢開口,直到破五才解禁。
淼淼就是這個時候領來一位有錢的老板,在老支書的帶領下,圍繞五莊村的山頭轉悠著。
山頭沒有樹,山腰倒是有幾棵,不是歪著脖子,就是彎著身,或者幹脆趴在地上,淨是些不成氣候的。老板是邀請來的,顯得漫不經心,不緊不慢地跟著,大概是過於關心腳下的碎石小徑,抬頭時淼淼沒看到。
老支書一聲不吭,在前麵背著手向上邁著步子,比起她這個姑娘與跟在後麵的壯年老板輕盈多了。腦後像是長了眼睛,每每淼淼感到吃力,步子便緩了下來。小徑許久沒有人經過,兩旁多是叫不上名字的草叢,幹枯卻不沾灰塵。
淼淼驚叫了一聲。她在製造氣氛,既然走在一起,那就是緣分,不論自己的能否如願,開心是關鍵,古話不是早告訴過,買賣不成仁義在嗎?
老支書身子未動,仰臉望著陰霾的天空,步子停了下來。
老板湊過去看了看,點著頭告訴淼淼,這就是瑪瑙,不是真瑪瑙,本地人這樣稱謂,聽說災荒年吃這個。淼淼好奇地在手心滾動著這顆稀罕物。
老支書停下腳步,順著他的目光回頭張望,淼淼禁不住又叫出聲。五莊村不見了,一條長溝上麵濕霧濃濃遮住了一切。
山村老了,滿足不了人們的願望了。就像生養的孩子,長大後離開娘親是自然的。老板深情地注視著那滿溝的濃霧,淼淼知道老板也是山村長大的孩子。曾經跟她說過,他們那一代人最無奈,年輕時學到的手藝到如今全部廢棄了,什麼泥水匠,木匠,小爐匠;搶刀磨剪,挑擔小貨郎全都失去了價值,退出曆史舞台。倒是耍嘴皮子,玩弄心機成了生存之本。
山坡上的一條條裂隙引起了老板的興致,走到山頂,支書看著後山的礦山怨恨著,光顧賺錢,不管百姓。
不是每年都有土地賠償嗎?老板終於開了貴口。
逑,淨是騙人的勾當,咱村裏反正是沒見著。支書坐在石頭上,山風吹拂著他滿頭白發。下山的時候,老板意外地拍了板,要淼淼著手落實,按先前說的辦。
送走客人,她決定今晚留宿張大媽家。電話那頭問她吃什麼飯?她毫不猶豫地告知:酸菜黑圪條。這是麵條的一類,由白麵、高粱麵和豆麵混合而成,外白內黑,嚼有筋骨,加上新鮮的酸菜,在城裏很難吃得到。
淼淼今天的穿著特意經過比對,杏色短款針織毛衣配淺藍色波點迷你裙。黑色鉛筆褲搭配著一雙公主鞋,顯得仙氣十足。再就是那副眼鏡,使自己變得弱小。用父母的話說,這哪像種田的,簡直就是大小姐一個。她嘻嘻一笑,背著手搖頭晃腦地走來走去,說,誰說農民永遠是包著頭巾、戴著草帽,農民怎麼了,就不能體體麵麵下地,漂漂亮亮示人,瀟瀟灑灑幹活嗎?我就要改變,就要當領頭羊,徹底改觀世俗眼光。如果計劃第一步得逞,下一步就要修繕廢棄的學校,建一個澡堂,讓村民下地換統一的製服,回工先洗澡再回家。她甚至都想好了製服的顏色與款式。
雖然淼淼不知道掰玉米會使指尖疼,手腕腫;挑穀子能讓肩膀長繭,腳底生泡;鋤禾苗的直接後果是腰酸腿痛。也不知道,麥進場,穀進倉,豆子扛在肩膀上,就是所謂的收秋。可她偏就考村官,不選擇城裏,一心要到山村去體現自己的價值,還一個勁兒地解釋說,這是信仰回歸,她要學過去的英雄主義,一切為了祖國更強大,為了山村人不再喊貧窮,勇往直前,在所不辭。
她明白此時的山村有些混亂不堪。傳統的種田,一般的家庭生活不能保證;搞大棚,種蔬菜,多賠不賺;經營果樹,往往多年的心血付之東流,得不償失;就連養殖也是苦苦支撐,到後來,多是血本無歸。沒文化,沒技術,沒眼光,盲目跟風,一盆盆髒水不僅僅是濕透了衣物,而是涼到了心中。農民兄弟暈了,蒙了,不知所措了,隻好放下鋤頭,跟著外出的人加入到打工的行列。
這些公開的秘密,淼淼曾經關注過,這跟她的專業有關。她從網絡、電視、報紙等新聞媒體中,很清楚山村正在逐漸消失,農民大批流向城裏,連土地都不管不顧了。她想留住山村,拽住農民,開發土地,這是她的夢想,她要把這些變成現實。許多人勸她,讓她先發展自己,等自己富有了,再去奮鬥。她則說,等成熟了,銳氣沒了,隻會一事無成。父母笑了,擺著手告誡她,三年,就三年時間,等她的夢破滅後,回城。
回城?回個頭。還父母呢?一點兒都不相信女兒的能力!咱們走著瞧。你們不是說我根本不了解農民嗎?告訴你們,農民也是人,隻要給他們辦實事好事,他們難不成會憎恨你嗎?淼淼走過村後的小橋,徑直來到一座老院前。這是一座古老的四合院,大門口那尊石雕騎馬樁與自己的轎車對比,顯得樸實靜怡,她抬頭瞧瞧了門樓上精致的木刻雕花,仿佛回到了遠古時代。踏上六層台階,邁過木製屏風,張大媽甜暢的嗔怪迎麵撲來。
吃飯的間隙,她開始自己的工作。試探著問,大媽,我想把你家的土地租給別人,你同意嗎?
大媽愣了一下,回神問道:租給誰?
租給誰不重要,關鍵是你願意嗎?淼淼來這個村,首先相中的是這座院落,她認為這就是鄉村的標誌,繼而是張大媽的家人都到外麵做工去了,大媽雖然六十多歲了,還堅持耕種著自家的責任田,所以,她把這裏當成了自己的家。當然,每月的夥食費她會大方地給予的。
快吃吧,先吃飽飯,好吃嗎?大媽問道。
哦,當然好吃了,比城裏飯館強多了,地道的農家飯,特色飯。淼淼大口地嚼著,誇張地咽著。
好吃,就多吃點兒,來,我給你撈。大媽說著去端她的碗。
淼淼一手護著碗,一手擺著筷子,盯著大媽,好了,飽了,肚子撐滿了,再吃,就要爆了。然後做了個鬼臉。
怎麼才吃這麼點兒,我這個老婆子也要吃它兩大碗,來吧,到這裏,別作假,該吃就吃。
真飽了。
真飽了?
到這裏,我是不會作假的。
你呀!
大媽,我好想好想知道你到底願意不願意租出責任田?淼淼有些急不可待。
怎麼說呢?要說我耕種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不定啥時身體出現毛病,就隻有撂荒了,可要是給了別人,自己做什麼呢?總不能坐等老去吧?大媽有些猶豫。
大媽,別人租種,是給報酬的,不會比你親自耕種的利潤少,管理莊稼也需要你們這些老莊稼手,隻不過是換了一種方式。淼淼緊盯著大媽的臉色變化。
家中沒有土地,沒有食糧,我有些不踏實。就算給錢,那也是不經花的,一不留神,錢沒了,吃的沒了,日子就沒法過了,你說是嗎?
淼淼避開大媽的目光,腦海內瞬間閃現出那句,“土地是農民的命根子”。不過,老板告訴她,租種土地可以分別對待,願意完全出租的他接受,對那些猶豫的農戶,還可以分別對待,耕種權屬於農戶,管理權屬於他,即便耕種有變化,他也可以秋後按年份一次性賠償糧食或錢財。前提是,他要租種村中所有耕地。
大媽無話可說,要淼淼先問問別人家的態度,這是全村的大事,她隻能保證自己不拖後腿。於是,淼淼決定找村支書。
二
回到家裏,支書感慨著,連種田農民都腐敗了。緊挨著山林的那片梯田,有兩年沒經營便與荒山連成了一體,還有土崖上兩塊肥沃的黃土地,現在一並交給小動物建設了家園。農民依舊申領著國家的種糧補貼,這不是腐敗是什麼?
他把算盤放歸原處,站起身,伸了伸腰,舉了舉胳膊,繼續著自己的感慨。過去種作物,五穀雜糧樣樣齊全,僅豆子就有好多類,比如綿綿的紅豆,晶瑩的綠豆,補氣的黑豆,哪家需要,咳嗽一聲,會立馬送過去。蒸饅頭,熬米粥,補身體,足不出村,要啥有啥。如今,想要找點兒過過嘴癮,就得去城裏鎮上買去,種田的缺糧,實在是丟人。怪就怪兄弟們一窩蜂似的離開家園,拋棄了賴以生存的土地,留下些老弱殘兵經營著可憐的幾畝好田。種植著單一的作物。
提到作物,又該埋怨兄弟們懶惰了。過去,播種前,先要耕田,整地,塄裏塄外收拾得利利索索,然後,幾個人刨坑,溳水,撒種,覆蓋。眼下土地不耕,春天用播種機匆匆忙忙把種子插入田內,便到外麵打工去了,還別說,到了秋天,產量一個勁長,一點兒也不減產。不再精心撫弄,或許是人們不再食用,不再是土裏淘金,貪圖些薄利。支書這種替古人擔憂完全是與自己的生意有關。
支書在村裏開著一家便民商店,雖然掛著支部書記的頭銜,卻在其位不謀其政。他從來不以村官自居,原因是他壓根兒就不願意擔其重任,因為前幾任“羊肉沒吃到,反惹一身臊”的教訓,使村裏有些想法的人避而遠之。村子是個窮村,沒有經濟來源,即便被村人選上,也隻不過是盡義務,稍有點上級撥款補充公用,就會被村人起哄,最後自動下台,另謀生計。支書沒有經過選舉,是上級硬塞給他的,所以有一下沒一下的,凡是有益於村人的事情,他積極,相反,他則避而遠之,逃之夭夭。反正自己是靠商店生意捎帶那幾畝土地生存。
商店曾經輝煌過,一到農忙時節,小店門前車水馬龍。正是自己開店的英明決策,才成為村中富裕之家,才輕鬆地把孩子培養成村子第一個大學生。他不承認無奸不商的說法,起碼自己不是,在公平競爭中,他會讓小利於村民,用他的話講,是方便於民,造福自己。自我感覺相當好。不過,那些隻能代表過去,如今的生意是一年不如一年,出外的人多數丟棄了土地,在外安家,平時難得一見,偶爾回來,也不再大包小包往回掂,相反,倒是大車小車往外拉。看著古老的房屋,丟棄的土地,明顯感覺到山村老了,耕種成了曆史,甚至感覺到自己老了,雖然六十不到,仿佛已經老態龍鍾。
支書這個人個頭不矮,不胖不廋,長的還算白淨,像夏天早晨的樹,散發出一股綠意清新。出外的人偶爾回來,不回家,先要來他這裏,買盒煙拋一圈,問問什麼時候該下種了,村裏發生了什麼新鮮事情,誰誰下世了,誰家孩子出息了,總之,這裏就是村子的靈魂。
這不,一個後生要走了,進來問啥時回來耕種適時。他把二十四節氣歌背了一遍。後生竟然不知道節氣,問需要多少天,說自己跟節氣沒瓜葛,隻認識天數。
是呀,都是些老古董的玩意兒,支書臉有些發燙,不好意思地點著頭,說了個大概月數。其實,作為商店經營者,他總是把自己的表情設計得非常謙和。村人自傲,不管內心怎樣,麵子總要講的,平易近人積聚人氣是他的首選。村風淳樸厚實,你話語中讓他一步,或者暗中幫了他一點兒忙,他會銘記你一輩子,這是他生意興旺的法寶。民風彪悍,眼裏容不得半粒沙子,巧取豪奪,道德敗壞,馬上會招來討伐,這也是村官難當和自己極力推脫的主要原因。還好,鎮裏派來個女大學生村官,使自己輕鬆了許多。
門外是村中的飯場,濃重的新年氣象逐漸淡去,正是清閑時節,聚集了許多人。廣場的修建與配套設施都是上級無條件供給,也算是自己這個支部書記的一點兒業績,豐富了大家,同時也給小店帶來了人氣。
陽光斜照,涼風習習,目光盡頭的山坡上,杏桃花領銜出演。幾位老人在健身器上悠閑地聊天,中年人或下棋或玩撲克牌聚精會神,支書站在商店門前,像是在夢中,他揉了揉眼睛。生活就是這樣,你越是看不慣,偏偏讓你接受。
三十年前,他當生產隊長,正是年輕力壯,看不慣偷奸耍滑,好吃懶做之輩,像這樣把精力放在閑聊玩耍的行為,更是深惡痛絕,指不定會怒吼幾句,最起碼甩個陰臉過去,帶頭到地裏狂舞。來在這個世界,老天給了你力氣,就應該用出去,不要把力氣當寶貝,力氣是奴才,用過還會來,再說了,天上不會掉餡餅,土地不辛勤耕耘,不下大力氣,是不會有好收成的,可如今……他晃了晃腦袋,歎息了一聲,還是走了過去。人呀,得跟上潮流,否則你就變成了怪物。
玩不玩?一位正在鬥地主的村民問他。
你們耍,我瞧。支書應承著,村裏留下的,盡是些與外界搭不上關係的,找不著合適活兒的人,平時除了耕種外,餘出來的時間就是玩牌。有三個人,他們鬥地主;湊夠四個人,他們打麻將;若是五個人,他們則是三打二。總之是人人參與,共同娛樂。支書要照看生意,雖然內心有一百個不喜歡,還是經不起潮流影響,逐漸由看熱鬧也身入其中,做一名候補人員,有一下沒一下。有時玩起來,竟然瞧不見小店進去了人,直到人家喊,責備他:你就不怕我悄悄拿你的東西?他才慢騰騰地過去。回應著人家:要不你自己進去隨便拿,給你你也不白要,我還不知道你!都幾十年的交情了,咱五莊的人,誰不了解誰。說得對方心裏暖洋洋的。
太陽終於落下了山頭,村子靜了下來。
三
淼淼與大媽走進支書開的商店時,支書剛剛丟下飯碗,媳婦在廚房忙著收拾碗筷,他則坐在貨架前看著電視,不時地瞄著門口。他在等,等著兒子歸來。兒子宇鵬今天到城裏與一個女孩見麵,逛街,還一塊兒吃了飯,這些給了他想象的空間,一切表明兩個人有一定的好感。雖然自己不曾見到過那位女孩,單憑孩子的眼光自己大可放心。如今的年輕人,眼光比毒蛇還毒,要求對象必要條件是漂亮。要他說,時下的女孩都漂亮,古話說得好,三分人才,七分打扮。不像他們那代人,穿的是補丁摞補丁,吃的是粗糠剩菜,瘦巴啦唧,黃毛稀鬆的,整日就為了吃飽飯而發愁,找媳婦壓根兒沒有那麼講究。孩子開著車走時,他還勸導說,要尊重女孩子,隻要人家姑娘提條件,要啥你先應下來,回來咱再決定。
話雖這麼說,支書還是心有餘悸,找媳婦不是買東西,東西有個大概價錢,媳婦卻是漫天要價,指不定來個想不到,不是自個兒能夠接受的。村裏有個小夥子見對象,人家竟然要一架飛機,奶奶的,你還要宇宙飛船呢,國家不賣給你。氣歸氣,那隻說明人家看不上,可話也不該那樣說呀。
聽到門口的腳步聲,支書有意不去看,盯著電視,努力裝出一副漫不經心樣。一聲“支書好”一下子把他懸著的心落到底,不情願地轉過頭。他在淼淼的臉上停留了半秒,眼光那麼一碰,嗖地移開了。對了,書上描寫叫鵝蛋型臉麵,桃花般色彩,還有靚麗的青春氣,盡顯在淼淼身上,他有些臉發燙。對待女性,他向來用瞟不用看,一個大男人,使勁盯著一個女孩,總感覺帶些流氓氣。有不甚熟悉的女性跟他打招呼,免不了臉部肌肉痙攣一下才回歸正常。有一次坐公交,上車後眼前飄過的淨是女人,於是眼光盯著前窗不敢移動,直到有手掌在眼前晃蕩,才收回目光,發現是自家小姨子,尷尬到了極點。就有人懷疑他這樣的人能不能找到老婆。他的回駁很直接,這是尊重女性。
支書的臉部肌肉痙攣了一下,麵對淼淼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頭,一切隨口就來的習慣性語言,用在這位不是村人卻又是村人的人身上,總顯得外氣,隻好站起來讓座。張大媽徑直走進了廚房,與支書媳婦閑聊去了。淼淼沒有落座,掐著腰,走近他,壓著聲音跟他說,老支書,撂荒的問題就要解決了,老板願意承包咱村所有的土地。
是嗎?支書這次大膽地盯在那個鵝蛋臉上。
當然了,每畝報酬按咱村最高的收益回報,條件是咱村所有的耕地,你看可行嗎?淼淼忽閃著一雙大眼睛,熱情洋溢,信心十足。
支書皺起眉頭,涼絲絲地問道:你說的這個老板是做甚的?
原先是煤老板。
哦!支書把眼光收了回來,在心裏“哼”了一聲。淼淼剛來時,曾問過村裏最需要做什麼,他毫不猶豫地告知,解決土地撂荒,不承想她這麼快就有了行動,還是外麵的人厲害呀。從早先上級派來的扶貧幹部,給村裏解決吃水問題。接著派來的包隊幹部通了水泥路麵,每一項工程都風風光光的,報紙,電台,電視台輪番轟炸。於是,原來在村裏忙前忙後的公仆們不見了蹤影,換成了電視人。倒是村裏有些家戶常年沒有人,水管破了沒人管,滿村亂流,最終回歸到挑水行列。新修的水泥路看是光滑,從來沒有大車走過,顯得冰冷僵硬。連他都不知道是該感謝,還是抱怨他們多管閑事,浪費國家錢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