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黑土地(1 / 3)

黑土地

短篇小說

作者:李集彬

阪頭秋天的原野格外明媚靜謐。七月初秋,下季稻穀大多成熟,原野呈現出一派金黃顏色,稻穀的芬芳吸引了一切生物:爬蟲、蜻蜓、蝴蝶和鳥雀,未開始收割,莊稼地裏已經醞釀起一種收獲前的喧鬧氣息。

黑——黑——天剛微明,太陽剛從山嶴那邊冒出一點尖尖,一束光線射進山間,落到稻梢上,把沉甸甸的穀穗烘托得金光閃閃,金子一般。這時候,一條黑色的狗從阪上下來,跳著躥著上了田埂。接著,一個胖婦人荷一把鋤頭一邊叫著那條叫黑的狗,一邊下到田野裏來:好一幅鄉村生活的圖景!

緩坡的這片莊稼地平坦,寬闊,肥沃。有泉水從山上下來,滋潤得這裏的草木和莊稼蓬蓬勃勃。誰都可以看出來,這是一片好土地。

這一片山地,偏居一隅,空氣清新,離城區不太遠,是一片未開發的處女地。山上的矮鬆層層起伏鬱鬱蔥蔥,山間有叮咚的泉水,有啁啾的鳥鳴,阪上是村莊。

這片山地裏,除了樹林和村莊,其餘都是莊稼地。山梁上有莊稼地,緩坡裏有莊稼地。山梁上是黃土地,是旱地,適合種花生、大豆和小麥。種出來的花生有小番薯一般大小,大豆乳房一般結實飽滿,小麥呢,更不用說,穗大粒圓,一籮筐小麥硬是要比其它地方的小麥多出十來斤。緩坡是黑土地,是濕地,適合種稻穀、地瓜和芋頭。春夏兩季是稻穀,田野裏黃了綠了綠了黃了,穀穗沉甸甸地掛在梢頭,穀粒一顆顆滾圓飽滿;芋頭永遠是鬆的,到集市去問,阪頭村的芋頭沒有人不知道。這樣的村莊,一年四季呈現出勃勃生機。

山梁上那個叫阪頭的村莊,不大,人口一千多。幾十座房屋,全擠在那一坎山梁上。房屋擠擠挨挨,其餘全是莊稼地,明眼人一眼看得出,這個村莊的人,全在給莊稼騰地。是的,自從實行農田承包責任製,農民們看到了前途,邊邊角角開墾荒地,把所有荒草灘全都開墾出來種上莊稼。農民們一年四季守在田裏,傍晚時光歇了工,吃飽飯,一切事情全都做好了,有月光從山上斜射下來,落到天井裏,無事可做,便坐在那裏抽一泡水煙,喝一壺小酒,唱幾句北管:

春色妍,日融和,暖氣喧,景物飄飄美霄新,花開三月天,妖嬌嫩蕊鮮,草萌芽,桃似火,柳如煙,仕女王孫,戲耍秋千……

這山裏,很奇怪,早起的太陽總是很圓,可是炊煙怎麼扯也扯不直。當山梁上的炊煙彎彎曲曲騰挪起來的時候,緩坡的農田裏,早已分布著星星點點的農人。遠遠聽見有人叫,豐收嬸,您這麼早!那個被叫做豐收嬸的六十多歲的胖婦人,這時候已經走到這一片緩坡的莊稼地中央,那裏一塊長方形稻田,便是她家的土地。她扛著鋤頭沿著田埂圍繞著自家稻田走一圈,驗看了地裏的莊稼,喜滋滋地笑起來:又是一個豐收年!

這塊土地,有點兒特別:五六分大,四四方方,十分齊整。這樣的地難得,一犁鏵可以走到頭,沒有邊邊角角犁不到的地方,不用動鋤頭,能省許多力氣。豐收嬸至今十分得意,要不是她,就憑她家老頭子豐收那臭手氣能拿到這塊地?當初生產隊分配土地,緩坡的這一片地因為是肥地,爭執不下,後來選擇了抓鬮。相信運氣吧,抓到好地是好地,抓到壞地是壞地。原先是她家老頭子豐收要去抓鬮,幸虧沒讓他去。多少人盯著那塊寶地,沒想到被她抓到了。那時候,一圈人圍著那個石磨,紙鬮撒在石磨上,生產隊長把石磨轉幾圈,她猶豫許久,不敢下手,後來一狠心,隨便就近抓一顆,一顆心怦怦跳,打開一看,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念出那一地塊的編號。那塊寶地被她抓去了,所有人呀一聲,身上就像抽了筋,一下子沒了力氣。

那塊地水汪汪的,一年四季沒幹過。一次,她拿鋤頭偷偷掘一下,掘了一尺深,土壤肥得流油。那時候她就想,要是能得到這塊地,那是上輩子積來的福分。多少人夢裏都想得到這塊土地,沒想到被她拿去。

除了山梁上那幾塊旱地,她一年四季守在這塊地裏:不讓一棵草落到裏麵,不讓一條蟲爬進這一丘田,不讓一隻鳥飛進這塊地。田岸修葺得筆直平整,春天種的稻穀,秋天種的地瓜,每一畦,每一壟,一橫一豎,整整齊齊,行距列距,分毫不差。她想,總要對得起這塊好地吧。所以她的稻穀總要比別人的多打幾籮筐,她的地瓜總要比別人的個頭大一圈。別人開玩笑說,豐收嬸,肥人種肥瓜。她非但不生氣,而且笑嗬嗬。隻要莊稼豐收,管他怎麼說。對於農民來說,還有什麼比莊稼更重要?

春種秋收,日子一天天過去,年景一日日好起來,吃飽了,穿暖了,種田人就有閑心思想其它事情了:學一門手藝,搞一點兒副業,村裏這裏那裏蓋起新房屋。後來步子邁得更大膽了,有人開始丟下田園出門跑生意,腰裏別上尋呼機,很快尋呼機不用了,又換上手機。不僅村裏人蜂擁著出去,到外麵工廠去做工,逐漸工廠也開到家門口來了。這幾十年間,世界變化太快,快得讓你反應不過來。世界的變化也帶來了村莊的變化:年輕一輩,不論男女,爭相往外去,村裏隻剩下年紀大的人和小娃子,這個叫阪頭的村莊,一下子空曠起來。山梁上的地沒人種了,荒草一人高。後來連中年人也坐不住了,帶上行囊出門去,這一下,連緩坡上的土地也丟下了。豐收嬸越來越感覺到這一點:這個村莊的人早晚要跑光。原先一莊稼地的人,那多熱鬧,說話,做活兒,吵架,生龍活虎的。哪像現在,一天見不到幾個人,一顆心都空成荒草灘了,一個人蔫蔫的沒有半點兒精神勁頭。在地裏做活兒,四圍空曠寂寞,安靜得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一個世界裏隻有風吹來吹去的聲音和你自己呼吸的聲音,想了都讓你心慌。這時候,她多麼希望能有一個人和她說話,甚至吵架,可是沒有。她覺得這個世界是變了樣了。沒有了莊稼,你吃什麼?她自小就教訓她的兒子愛國,說,你是農民的兒子,這一點你不要忘了。你就是土裏爬出來的人,不管多有出息,這一點不敢忘本。愛國早不種田了。愛國爭氣,高中畢業,考上大學,畢業後進了鎮政府,年輕有為,三十多歲,現在已是副鎮長,在城裏成了家、立了業。她種這田,收獲的莊稼,一個人哪吃得完?都是為他準備的。愛國每個周末都不嫌麻煩開車回來,大多一個人,有時帶著老婆和孩子。他的老婆是城裏人,城裏人講究,農村住不慣,嫌蚊子多,嫌沒有浴室洗澡不方便。城裏人白,蚊子專愛盯著她們咬,她可受不了。來一次,第二天一早就帶著孩子回城裏去,第二次就不敢來了。這一點豐收嬸很看不慣,說,城裏人咋那樣嬌貴?說,沒有農村,哪有城市?說,城市人一日三頓吃的還不是農村種出來的糧食?沒有農村人你喝西北風去。現在城裏人時興吃綠色食品,每次回來,愛國都要讓娘弄些地瓜、花生、芋頭帶回去,塞滿一後箱子。愛國說,還是自己種的糧食香。這話她愛聽,說,這才像我的兒子。這樣一來,豐收嬸種莊稼就更來勁了。

豐收嬸是種莊稼的行家裏手。她種的糧食愛國吃得最多,最有發言權,他說,我娘種的莊稼沒得說,全村第一。這句話不是王婆賣瓜,鎮裏張副鎮長是愛國同學,就喜歡吃他娘種的地瓜,說,我走遍全鎮,也隻有豐收嬸家的地瓜好吃。經常到他家來,就為了吃一碗他家的大米地瓜粥。

豐收嬸十八歲嫁到阪頭村,今年六十八歲,算起來種田整整五十年了。其實不止五十年,在娘家,她十三歲就跟著娘下地,學會插秧。種了一輩子的田,她都種上癮了,她從來不覺得種田有多苦,反而覺得其樂無窮。在她看來,種田完全是一門藝術:翻耕,平整,上壟,剖溝,撒種,除蟲,施肥,收割。就像一門手藝的許多工序,每一道工序都有講究,要根據這一塊地、作物和季節的特點靈活處理,一點兒也不敢馬虎。她認為,種田不隻是體力活兒,更是腦力活兒。對她來說,種田這種事情,最有意思的是過程而不是結果。由於體會到其中的樂趣,種田對她來說簡直是一種享受。

然而,農村裏現在田都沒人種了。一方麵糧食是貴了,可和打工比起來那點兒錢就少了。所以即便有政府補貼,許多人還是放棄了土地出門打工去。緩坡的那片莊稼地裏,荒地越來越多了,整個田野一天也見不到幾個人。有時她就懷念起以前來了:以前多好,莊稼地裏到處都是人,人們比賽著種田,你追我趕。人的聲音,牛的聲音,狗的聲音,熱火朝天,哪像現在一片死寂?種田沒啥用處,愛國也希望她不要種了,說,娘,您年紀大了,不要種田了,跟我到城裏去吧。她說,到城裏去幹啥?整天關在屋子裏,我可受不了。她是一天不下地身上就不舒服的人,哪裏離得開這片土地?愛國說,要不少種點兒。少種點兒,也是,不服老不行啊。以前風裏來雨裏去,現在人一老,毛病全來了:風濕痛,關節炎,腿腳抽筋,鬧得你不得安寧。挑一挑土到地裏去,以前一陣風似的,現在一路要歇好幾次。土挑不到山梁上去,前幾年她就把山梁上的旱地棄了,現在隻剩下緩坡的這一塊土地了。這塊地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放棄的,除非她再也幹不動活兒了。這可是她的寶地。這是全村最好的土地,當初好不容易得到這塊土地,村裏不知多少人羨慕,現在把它棄了,怎麼說也說不過去。

土地沒有人種作,人少了,鳥雀多起來。每年稻穀成熟的時候,就有一大群鳥雀飛來:最多的是麻雀,也有烏鴉、白頭翁和喜鵲。這幾年,又不知從哪裏飛來白鷺,不是一隻,而是一大群,遠遠飛來,落進這片莊稼地裏。這些鳥雀,棲息在山上。山上已經很久沒有人上去了,樹木叢生,百草豐茂,連上山去的路也被野草封住了,隔離了人類,成了鳥雀的樂園。鳥雀們在山上樹林裏築窩,繁衍出更多鳥雀,白天飛到田野裏來覓食。對付這些鳥雀老辦法是無啥用處的。這一年,豐收嬸早早就在稻田裏支起稻草人:用竹竿、稻草裹個人形,穿上她和愛國不穿的衣服,戴上鬥笠。沒用,麻雀照樣飛來,大搖大擺地走進稻田裏糟蹋糧食,甚至飛到鬥笠上拉屎,氣得她火冒三丈——那頂鬥笠她還想用一季呢。由於沒有效果,隻好靠人力,每天她早早來到這裏,揮一根長長的竹竿,來回奔跑,驅趕鳥雀,累得夠嗆,幸好稻穀很快成熟了,就要收割。

她已經把鐮刀、籮筐和粟桶全都收拾出來了,清理幹淨,拿到太陽下麵去晾曬。又籌備著雇一個人力——一個人是幹不動這活兒的:把粟桶扛到地裏去,把稻穀挑到山梁上自家門前來晾曬,這些都需要力氣。她是不行的,年紀大了。以前時興互幫互助,現在沒有人種田了誰來幫你?幸好這些年,村裏一些沒有出去的女人專門來做這件事:農忙時節,出租勞力。一天幾十塊,給需要人力的人家雇請。這樣也好,不需要看別人臉麵,欠人家人情。當豐收嬸琢磨著雇誰的時候,村裏突然湧動著一種異樣的空氣。

那幾天,不知怎麼,村裏的人突然多起來,許多在外麵打工的人都回來了。又不是什麼節日?她疑惑起來。往年隻有節日,或者村莊普渡,人們才把積累下來舍不得用的那點兒假日請了,遠遠從外麵趕回來:一來和家人團聚,二來也做身體和心靈的休息。可是這時候沒有什麼節日啊?起初她想,也許農忙,稻穀就要收割了。也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