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士風度國士魂
散文隨筆
作者:施曉宇
一
在今天的中國,知道張季鸞名字的人恐怕不多了。然而,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作為《大公報》主筆(即總編輯)的張季鸞,天下誰人不識君?可以說,這位祖籍陝北榆林的大才子、大手筆,不僅是一代風流名士,更是有著錚錚傲骨的凜凜國士。
二○一二年九月二日,我專程拜謁了位於西安市長安區杜曲鎮竹園村的張季鸞墓。而這一年,正是張季鸞遺體由重慶遷葬西安整整七十周年。
張季鸞的墓地很不好找。車過西安名校之一長安中學大門後,再行五公裏左右,能看到一方半米高的石質“竹園村”路牌。左拐進入一條約三百米長的鄉村水泥公路,路的盡頭是一個磚廠的大門。我和西安的作家朋友總算來到了張季鸞先生墓地附近。
由於是星期天,但見磚廠大門緊鎖,數條凶犬守衛,犬吠盈天,聞之令人心驚。幸虧有善良的門衛夫婦打開大門,轟開凶犬,我們才得進入。進得磚廠,立刻聞到一股豬屎臭味,我萬萬沒有想到,大名鼎鼎的張季鸞墓地竟會夾雜在臭氣熏天的豬場和一片泥濘的磚廠之間——如此寒酸,這般局促,實在有點兒諷刺意味,真的是玷汙了一代國士的身份。錚錚國士如何能淪落到與豬為鄰的地步?據說最多時,這個規模宏大的豬場甚至超過五千頭種豬!
就在這個規模宏大的豬場威壓之下,凡是要拜謁張季鸞墓的人,必得拐個大彎經由磚廠大門進出,必得小心翼翼走過一段兩旁堆滿磚坯的泥濘小徑,才能抵達張季鸞先生墓前。就在腳底打滑、隨時可能摔倒的謹慎邁步之間,我突然發現,這麼虔誠的尋訪,如此尷尬的墓地,真是反襯了張季鸞波瀾壯闊的一生死後反差極大。而張季鸞死後居然與豬為鄰,是不是同時印證了自古文人不是人,惟有官者留其名?
一個堂堂的中華民國名士,一個錚錚的中華民國國士,到今天怎麼就淪落到與畜牲為伍的境地?這是不是可以證明民國政府重視人才,時下執權柄者卻在糟踐人才?長此以往,情何以堪?為此,二○一○年七月十四日《中國青年報》如實報道:
“一九四二年,《大公報》前主編、著名報人張季鸞的遺體,被從重慶迎返陝西故土,在一場規模盛大的公祭典禮之後,下葬在西安市杜曲鎮竹林村一座占地四十畝的陵園中。如今,這個曾經遠近聞名的陵園幾乎已經徹底被毀,在僅剩的一片一畝見方的土坡上,張季鸞後人補立的墓碑,孤零零地立在叢生的雜草間。而墓的前方是豬廠,左側是一個磚廠。”
二
帶著鞋底沾滿的厚重泥土,我們蹣跚來到了張季鸞先生墓前。眼前的景象確實出乎我的意料。大約十米長十米寬的一個正方形大墳包,墳包上雜草叢生。據說墳包刻意裸露黃土而不用水泥封塗,目的是為了彌補張季鸞家人丁不旺的不足,借草木葳蕤寓意張家人丁興旺,算是賦予一種象征意義。圍繞雜草叢生的大墳包,我特意用腳步丈量了一下墓地大小,也就一畝上下。同時看見墳包四周植有象征長壽不朽的十株柏樹(古人陵墓多植有柏樹,其用意即在此)。隻可惜,剛種沒幾年的十株柏樹,已經枯死了五株。這是因為平時沒人照料的緣故還是真的預示了從張季鸞開始,子孫三代皆單傳的現實?我們知道,張季鸞隻有兩個妹妹,自己是獨子。張季鸞直到五十歲之際,才有了鍾愛的獨子張士基。而張士基雖有兩個女兒,卻也隻有一個“老幺”兒子張哲明。
縱覽簡單到寒酸的張季鸞之墓,惟一稍顯壯觀的是立於墳前的一方加底座高約三米的氣派的黑色墓碑。上刻豎排七個大字:
“張季鸞先生之墓”
墓碑右側豎排小字為:
“先生生於一八八八年三月二十日,故於一九四一年九月六日。”
墓碑左側小字為:
“子張士基、媳陳雪娟、長女(孫)張哲子、二女(孫)張哲文、三子(孫)張哲明敬立。”
墓碑的下方注明立碑時間為“一九九九年”。這裏需要指出的是,一九九九年重修毀棄的張季鸞墓時,被張季鸞外甥女李賦英聘請的修墓工匠邢炳年,開初並不了解葬在墓裏的主人是何許人也?後來知道了,他十分敬重。遂自作主張:
“在斜對門的工匠那裏,花了三十五元,刻下了一方寫有‘報界宗師’的小石碑,又把它加在了墓碑的頂端。”
在墓碑上方加刻“報界宗師”四個字,一者這是張季鸞病逝時周恩來親題的“敬辭”;二者邢炳年認為,這四個字才配得上張季鸞輝煌的一生。而今看來,用這四個字概括張季鸞的一生,名副其實,十分貼切。
另外,在墓碑的背麵,豎排刻有毛澤東、陳紹禹、秦邦憲、吳玉章、林祖涵五人和周恩來、董必武、鄧穎超三人在張季鸞病逝時拍發的兩封唁電電文:
毛澤東、陳紹禹、秦邦憲、吳玉章、林祖涵唁電,一九四二年九月六日於延安。
季鸞先生在曆次參政會內堅持團結抗戰,功在國家。驚聞逝世,悼念同深。肅電致悼,借達哀忱。
周恩來、董必武、鄧穎超唁電,一九四二年九月六日於延安。
季鸞先生,文壇巨擘,報界宗師。謀國之忠,立言之達,尤為士林所矜式。不意積勞成疾,遽歸道山。音響已沉,切不再,天才限於中壽,痛悼何堪。特此馳唁,敬乞節哀。
在這裏,兩封唁電的電文內容是不錯的,遺憾的是修墓者把唁電拍發的時間都弄錯了。毛澤東、陳紹禹(王明)、秦邦憲(博古)、吳玉章、林祖涵(林伯渠)五人從延安致電重慶,表示吊唁的時間是在一九四一年九月十八日,而不是一九四二年九月六日。至於周恩來、董必武、鄧穎超,當時三人都在重慶,唁電是在一九四一年九月六日張季鸞病逝當天,自重慶拍發的,而不是“一九四二年九月六日於延安”。所以重修的張季鸞墓碑背麵把周恩來、董必武、鄧穎超三人唁電拍發的時間、地點都弄錯了。
三
照理說,張季鸞先生老家在陝北榆林市榆陽鎮(其舊宅位於榆林城老街呂二師下巷),他在重慶病逝後應該遷葬回榆林才對。一九四二年四月由重慶遷葬回陝時,之所以將張季鸞葬在西安市郊,是因為張季鸞墓背倚少陵原,是為了安葬他而專門挑選到的一塊“風水寶地”。據文獻記載,這裏被譽為:“天留佳壤,以待大賢。”
一九四二年四月十六日晨,全國新聞界在重慶舉行公祭張季鸞儀式。監察院長於右任親往現場照料,看著張季鸞的靈柩裝上汽車啟程回西安。然後又趕到監察院審計部門口路祭。路祭畢,張季鸞第二任妻子陳孝俠攜兒子張士基等,與於右任揮淚告別。
一九四二年四月二十九日,經過半個月艱難跋涉,張季鸞靈柩才運抵西安。陝西各界三千餘人在西郊迎候,將張季鸞遺體暫寄興善寺。
一九四二年九月五日,全國新聞界、陝西各界公祭張季鸞大會在西安興善寺舉行。西安全市下半旗致哀。蔣介石真是夠意思,由重慶親臨西安,再次致祭。西安市民這樣傳說:
“張季鸞先生的遺體是蔣介石親自來埋的。”
一九四二年九月六日,全國新聞界、陝西各界在張季鸞先生逝世一周年之際,公葬張季鸞的典禮在西安市杜曲鎮竹園村舉行。
“典禮盛況空前,天上有飛機盤旋,地上有軍樂隊演奏,發來的唁函、唁電、書信及挽聯、挽幛、挽詞成堆成摞,前來觀光的人山人海,把周圍地裏的幾百畝麥子都踏光了。”
竹園村的老人還記得:當時蔣介石站在張季鸞的墓碑前三鞠躬,右邊就站著蔣介石最寵信的將領之一:“西北王”胡宗南。當時西安各界社會賢達敬送了好多花圈挽聯,墓前放不下,就堆放在竹園村裏的大廟中。後來也堆得放不下了。
一九四二年九月修葺完成的張季鸞陵園,占地四十畝,可謂氣勢非凡,無比壯觀。陵園的院牆外種植一排高大的洋槐樹;入陵園大門,有磚鋪整潔小路直通墓碑墓塚,小路兩側有茂盛的花牆拱衛;登上台階,在墓碑周圍,是一大片繁茂的鬆樹,乃崇拜者從大山深處移植過來的“秦嶺鬆”。這還不算,張季鸞陵園建成初期,曾經有一個連的士兵駐紮在這裏,專門為張季鸞先生守墓。七十年後,我們還能看見墓地左後方當年駐紮守墓士兵的四五孔窯洞。從規模看,我認為應該是駐紮守墓士兵一個排更為確切,駐紮一個連士兵恐怕是擠不下的。有村民回憶,當時去陵墓“摘片葉子都會被抓起來”。 幾年後,這一個連的國民黨守軍隨著戰事吃緊,撤走了,張季鸞龐大的陵園從此無人看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