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先輩,我的資水魂啊(1 / 3)

我的先輩,我的資水魂啊

散文隨筆

作者:廖靜仁

資水湯湯,逝者如斯。

是啊,我的已逝的先輩們,也許確實無法想象出今日資水所發生的變化,而始終滋養著兩岸人們的這條母親河,卻一定會萬古如斯地記得在她身邊所發生的一切,包括資水人的堅毅與果敢、豁達與豪氣,理想與信念……

——題記

爺爺的聯珠橋

爺爺的聯珠橋,就橫臥在我家門前的溪口上。

溪名珠溪。這是資江水係中的一條重要支流,發源於一腳踏三縣的擂缽山。很顯然,就是那座如擂缽狀倒扣的大山,北麵山坡屬於鄰縣敘浦所轄,南麵山坡屬於鄰縣桃源的地盤,而我們珠溪的源頭,就是從這座大山東坳的一處石縫間滲出來的。《增廣賢文》雲:“一漲一退山溪水。”應該就是對這一類山溪最典型的概括與描述。我們家就住在珠溪注入資江出口處的左側。隔溪眺望,清一色吊腳木樓的小鎮唐家觀,是我的祖輩們一代複一代人們的向往。“寧可要唐家觀一間鋪麵,不肯要水上的十條木船。”這首我童年時就爛熟於心的民謠,不就是對我的先人們夢想的最好詮釋嗎?

很久以前,也就是我爺爺年輕的時候,溪口是沒有橋的。往返於資水上遊或下遊的旅人,尤其是我的前輩村鄰們,若要到小鎮唐家觀趕集或購買日常生活用品,靠的就是一條小小渡船。渡船雖小,但來去便捷,而且有一專業老翁撐篙蕩槳,過渡者也不需要花費分文,渡船老翁的生活所需由村人自願負擔。隻是,一旦山洪來襲,人們便隻能望水興歎。聽我的前輩們說,我的爺爺,還是在十六歲那年就立下誓言,一定要帶頭在溪口上修建一座麻石雙拱橋。

我的爺爺是資江上駕毛板船的一把好手。

湯湯資水,全長七百餘裏,共有九九八十一灘。我們家的下遊,就是這九九八十一灘中灘塗最狹長,水流最湍急的崩洪灘。若是在桃花水漲的季節,整個灘塗中驚濤拍岸,白浪如崩山亂石,聲響若千鈞雷霆。誰要是於此時在崩洪灘江岸行走,即使是條壯漢,想來也定會提心吊膽、毛骨悚然的。更別說在這樣的季節裏放排行船了。

但也有例外。在我的家鄉,因為田少地貧瘠,人們就別無選擇地隻能依靠腳下這條資江。“井灣裏人不種田,要討生活靠駕船。”這是民謠,更是祖訓。時耶?運耶?命耶?生於斯,長於斯,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村人們早就習慣了這種逆來順受的生存方式。尤其是我爺爺輩以上的男人們,他們就是憑借著一身技藝一身膽量,在這桃花水漲的季節裏,哪怕是賭上性命也要送一趟毛板船涉險過資江,越洞庭,把村人們一年中積存下來的木材、桐油、棕片等山貨送往湖北漢口。換成白花花的銀元,或養家糊口,或娶親立業。

桃花汛,不給信。

今日波濤滾,

明天風浪平,

我的毛板船無法行。

要駕毛板船,

桃花汛來去賭命!

熟悉資江水性的漢子們,就是高唱著這樣的一首船歌劈波斬浪,傲立船頭,往返於千裏水域的。

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就在資水畔度過。那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我還依稀記得,在我剛學會走路不久的時候,長我七歲的姐姐纖妞兒,總是喜歡領著我去崩洪灘的纖道上玩兒。那其實是一個很單調的地方。狹長的灘塗,波濤翻滾著,一看便令人頭暈目眩;而兩岸陡峭的山崖上,也隻零零星星地長著幾棵歪脖子老鬆,毫無生氣的樣子,越看越使人沉悶。“這地方有什麼好玩的啊?”姐姐就笑笑地說:“你是個男子漢,當然要熟悉資江的每一條險灘。”幼小的心中便滿是疑惑。但是,當姐姐領著我再往下遊走去,景象就完全不同了。雖然也是灘塗,但江麵卻很是開闊,一條人們壘砌的百米長堤,把開闊的水麵逼往長堤一側,流水頓時就深沉了。而且,在長堤的灘嘴上,昂然屹立著一座高高的石磯。還沒等我發問,姐姐便遙指著江上的石磯告訴我說:“那就是資水上有名的‘寡婦磯’。”姐姐在說這話的時候,單薄的女兒身微微地抖了一下,如一片風中的樹葉。我緊接著問姐姐:“為什麼叫著寡婦磯呢?”沒有想到的是,我的好奇,卻惹來了姐姐的傷感,並且,姐姐的一雙丹鳳眼中,還盈盈地閃著淚光。資水沉沉地滾過,江霧忽聚忽散,我也不敢再吱聲了。

童年時最好玩兒的地方,其實就在我們家門口的聯珠橋上。寬敞的橋麵,由一塊一塊的麻石鑲成,橋的左右兩側,各壓著我們四五歲小孩那麼高的巨形條石,而橋兩頭的四角處,一頭是兩匹高頭石馬,另一頭是兩隻霸氣石獅,就連橋墩的石壁上,也雕刻著無數條蜈蚣。栩栩如生,活靈活現。我們就常常在橋麵上玩打陀螺,玩跳子棋,玩踢鍵子,隻是,那樣的時候,幼小的我還不知道,自己腳下的這座雙拱聯珠橋,就是我的爺爺們用血汗甚至用生命凝結而成的。

珠溪粼粼,流逝的是日子;資水湯湯,淌走的是歲月。不知不覺間,我已從童年成長為少年。漸漸地,關於我們家門口的這座雙拱聯珠橋的來曆,關於我的爺爺們當年去水上討生活的艱辛,也在我的腦海中清晰起來。

我的爺爺,從十六歲起就開始在資水上駕毛板船。

遺憾的是,時至今日,作為爺爺的孫子,我卻依然無法描述我的先祖們在桃花水漲的季節裏,駕駛著龐大的毛板船闖灘時的驚心動魄的情景。但有一首流傳在資水的民謠,我卻是能一字不落地背誦出來:

桃花水滔天,

好駕毛板船;

一年送一次,

可掙大價錢;

一旦船散板,

須拿命來填。

或許,這就是我爺爺他們那一代人的即興創作也未可知。有歡樂,有企盼,有擔當。這並不是一般旁觀者能夠擁有的情懷和氣魄。

毛板船其實並不是船,而是由成百上千根木材一縱一橫壘起來的木材堆。而且,在一層複一層壘積的過程中,是不能上木栓,更不能鉚鐵釘的。需保持原木的完整。就這麼壘積著,少則十多層,多則二十層,高高的如一座用木材壘起來的小山。也沒有通常意義上的船艙可供人起居,而是在最上麵的一層用竹子挽成半圓形,頂上用杉木皮嚴嚴實實地蓋著,裏麵便堆滿了用木桶封存的桐油和一捆一捆的棕片及筍幹之類的山貨。也就是說,從我們家資水中遊的珠溪口起航,涉資江、越洞庭,一直到湖北漢口,根本沒有泊岸休息的可能。因為一旦靠岸,底層的木頭就有可能被觸動而鬆散開來,那可是行毛板船的大忌。駕毛板船最危險的其實也就是我們的資江水域,因為資江逼窄而灘多。若是能平安地闖過資江,再過八百裏洞庭及開闊的長江,就有了七八成的把握。但行船跑馬無勝算,尤其是時間難以預料。“船到洞庭湖,且把時間磨”。毛板船是沒有帆篷的,越洞庭湖比拚的就是耐力,得全憑駕船漢子們一櫓一櫓地搖過去。因此,即使是順風順水,我的爺爺們,也隻能是餓了吃幹糧,渴了飲江水,硬是要眼睜睜熬上近一個月的時間,才能抵達收貨的碼頭。才能換得白花花的銀元纏進腰間的粗布褡褳。

何其凶險,何其艱辛。我的爺爺從十六歲起學駕毛板船,一直到他快滿三十八歲的那年,硬是一年一趟,從未間斷。也確實是掙得了不少銀元回家的,但是,我的爺爺除了自己十八歲那一年娶親花了幾個銀元外,其餘積蓄全都用在了請人開山鑿石建拱橋的善舉上。整整二十一年玩命地掙錢,整整二十一年操勞與費心,就在我爺爺滿三十七歲的那年冬天,一座結實而偉岸的雙拱石橋終於在珠溪出口處崛起。然而,我的爺爺卻並沒有在橋身的任何一處留下他主修人的尊姓大名,而是在動工頭一個工日就專門囑托石匠給鑿了一塊近兩米長,一米寬的上等石材,並且請技藝最好的老石匠端端正正地鏤刻了“聯珠橋”三個大字在上麵。這橋名自然是我爺爺親口所賜,其中寓意,卻有著多種說法。有人說,這雙拱橋就是一對大大的眼睛,既能洞穿資江流水,也能洞察世事風雲;也有人說,小鎮唐家觀的生意人若能與我們井灣裏的駕船人結合,便是珠聯璧合。雲雲。

聯珠橋業已竣工。誓言得以實現。我的爺爺原本是可以歇一歇手的,停一年兩載不去冒險駕毛板船,在家裏多陪一陪老婆孩子,為老人盡一份孝心,也不會那麼快就缺衣少食啊。但是,我的爺爺天生就是一條停不住手的漢子,是個一心想著成就事業的倔人。“前半輩為公修橋,後半輩興家立業”。這是我爺爺過三十七歲生日那天甩出的鏗鏘話語。或許,就是在那一時刻,他就正在思謀著要去橋那頭的唐家觀小鎮上為後人置幾間做生意的鋪麵吧。還或許,我的爺爺是擔心著村子裏能駕駛毛板船的漢子確實不多,一旦村人們辛辛苦苦積累下來的山貨不能及時出手,不少人家的日子就肯定會過得緊巴,生活也難保不出現斷裂。完全是義不容辭似的,在第二年春雷剛剛炸響的那一天,我的爺爺便頭一個涉進了刺骨的寒流,開始編製毛板船了。這是粗活,也是細活,一點兒也馬虎不得的。因此,一艘毛板船的成形,少也得花十天半個月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