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師
散文隨筆
作者:淩海
今天收到了吳長江老師寄來的賀卡,從那特製的賀卡中我又一次感到了溫馨、滿足。賀卡中這樣寫道:淩海兄:……我現在是每天忙於開會,處理雜亂事務,很是沒有進步。下次來京請一定來學校,有機會去徐州看你,現在還練武嗎?我由於不鍛煉身體已大不如從前。順頌春安!二○○六年一月四日 長江。
吳長江,中國當代繪畫大家。這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我國畫壇對吳長江的評價。並峙的還有一位畫家是加山又造,合璧為人體繪畫“亞洲二雄”。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吳長江所畫人體素描風靡國內畫界。錢紹武先生在一九八六年為《吳長江畫人體》所作序言中這樣寫道:他的素描可說是具有多種風貌,既有雄放活潑的,也有嚴謹沉著的,既有婉暢細膩的,也有空靈多變的。(他)具有中國氣質的嶄新風貌。我深信,我們新中國年輕一代的素描家們必將以自己的傑出成就使全世界都刮目相看。從吳長江同誌的素描中已經看到了端倪,使我產生了這樣的希望和信心。當時吳長江所畫人體素描算做學院向社會界定了人體藝術的取向,實為開標立範之舉。很多出版社連篇累牘競相出版《吳長江畫人體》、吳長江《人體素描技法》《現代藝術家風範——吳長江人體素描》,後來估計是“競相”的緣故,出版社無暇尊成藝術家風範,也許吳長江的人體更能博得廣泛歡迎,所以《吳長江人體素描選》《吳長江的人體》等一類分不清類別的人體畫集,一時多了起來。反正時代需要人體,人類生活也離不開人體,畫人體、出版人體畫,則是匹夫職責義不容辭。
我和長江老師的情誼生成在藝術的園地,但不是在畫室裏,他是老師,我是學生,但不是一個畫係。而我們的關係卻超越業務本身和師生感情,無須任何條件的上天安排,我尊他為老師,他稱我為兄,我長他一歲。
一九八八年暑期,長江老師作為版畫係副主任選擇了我作為進藏寫生的搭檔,當時我在油畫係正麵臨畢業創作,能和他一同去青藏高原收集素材,那是難得的學習機遇,也是福分。我可以從各個角度接近大師,體察大師的人格魅力,以及他作畫的觀察方法和技巧,更重要的是他對藏民族的理解已漸入成熟,我跟著他會少走許多彎路,他也許需要一個體魄強健,會些武術的隨從。能為大師充當保鏢應該是榮幸。
說起我與他的關係,還是個秘密。版畫係的老師無論如何都不會插手油畫係的教學,而“油老大”也不能到其他係指手畫腳,這是中央美術學院的“皇家”規矩。俗話說隔行如隔山,誰又敢冒大不韙不請自到探涉別人的領地呢,所以,跨係到別人領地誇誇其談,極有可能會落入班門弄斧、有礙團結的尷尬境地,人家還會以入侵者的身份來看你,委實自討苦吃。
我求教於長江老師人體速寫,是因為那時他已經很有名氣,另外,我們油畫係那種長期作業磨的我有點兒木訥,畫出來的速寫不像樣子,心裏著急。再則,我們時常在一個籃球場碰麵,畢竟還是較熟悉的。那時他除去業務外基本不諳世故,也無學究的那種酸味,十分樸素謙遜,當時他已經在中央美院出版的素描集上展示了自己對人體素描的把握,表現出素描功底如此雄厚,淋漓灑脫且紮紮實實的表現功力,著實為中央美院巋然於藝林之巔不可動搖的曆史地位貢獻了力量,隻是在那種環境,那麼多前輩大師的掩映下,形成了一種不張揚的樸實性格。
他飛快地看了一眼周圍:晚上一個人來找我。他悄悄地說。晚飯後,我跑去找他。他的家就在我們畫室樓下,徐悲鴻展覽館後麵的那棟樓,鄰居是楊飛雲。他們的家,與其說是家不如說就是一間辦公室。花布隔開了兩個空間,一邊是臥室另一邊是客廳兼書房和餐廳,廚房就是公共的走廊,因為是底層,所以房間裏不開燈就什麼也看不清,就是這極其簡單的家撐起了日後揚名畫壇馳騁藝術之巔的大師生活,當然,成其大師的條件絕非僅是清苦,沒有夫人的敦促、沒有自己的堅持、沒有前輩的提攜,如何成其大業?不過,當時的美術學院教師的待遇就是如此,一九八六年那個不知開放為何物的時代。就是那座樓,那個艱苦的條件,應該說孕育了一個懷揣使命的年輕大師一段清苦生活。
從此,我便經常去長江家,知道他愛人姓安,是日語翻譯,我稱為安老師,孩子小在天津老家,倆人都屬於事業型的,每天忙忙碌碌。吃得很簡單,晚飯必有鹹菜和雞蛋。他們吃飯我就看畫,吃完飯,我們聊畫,聽他講畫。每每自己感到還好的作業都會在他慢聲細語分析後而難過,有時也憤怒,那是怎麼也達不到他首肯的原因。有一回我拿著當天比較滿意的一張人體素描請他指教,本以為應該得到表揚,那時我已經可以較熟練的運用一些“招”,將畫麵處理得更率性一些,更不像學生作業。但是,藝術的視角和經驗不是以可見的直觀描摹為準繩,而是經過藝術分析、提煉,去蕪存菁達到的一種境界,一種默契,一種無以言表的心靈契合。一條線如何施展,放在何處為宜,粗細、長短、軟硬,如果它不代表形體、結構、精神,它隻能算是在騷擾恣肆亂人心智。
多年後我碰到一位攝影高手,他說學好攝影首先要解決什麼,我們通常會說,首先要擁有一台好相機、各種鏡頭等等,他說差矣,首先要解決的是觀念。當你還不知道自己要用相機去做什麼,如何去選擇機器?當你還不清楚拍什麼又如何選擇鏡頭呢?就像在弄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畫“他”,而不是“她”,如何使用工具是一樣的,或許,也有一蹴而就的能工巧匠,大千世界也不無巧合的事情,不過這種“巧”又該是多麼渺茫。以至後來詹建俊先生帶隊審查畢業展覽作品時,我的人體作品全部通過,這是後話。長江指點油畫係學生的秘密也一直保守到畢業。
十月初,我們經過精心準備就要上路了,這種準備不光是錢糧和膠卷,很重要的還有對青藏高原自然環境、民族風俗的了解以及個人的心理、生理準備。簡單說,高原的野風是混合了羊膻、牛膻以及說不清的味道直往你鼻子裏鑽,想躲也沒地方躲,隻好聽命它肆虐的大手在你身上亂摸。再則,高原的生存環境較差,如果一不留神得了感冒,再得不到及時救治那死神就會毫不留情,掠走你的生命。對,就是感冒。你會說,抓緊吃速效感冒膠囊、感冒衝劑、SMZ或阿司匹林等不行嗎?是的,都不頂事。一切藥品隨著海拔的升高而逐漸削減藥力,你就會在很短時間內形成肺炎、肺氣腫,心肺功能衰竭而一命嗚呼!這並非危言聳聽,這是以生命為代價換回的教訓。新奇的畫麵構想和濃重的地域風情像情人的眼睛勾引你情願赴湯蹈火,這就是事業與風險同在,成功與失敗並存。所以臨別時,長江夫人盯著我反複告誡,無論如何要將你吳老師帶回來!我能意識到這其中的分量,那種叮囑已經超過了簡單的家庭概念。
我們先到了西寧,在這個高度要休整兩天,以解除高原反應。在西寧文化館得知,前方因發生鼠疫進藏的公路已被封鎖,如此我們隻好修改路線,決定不去拉薩而從格爾木直接進入青海藏區。有失有得,正為不能到拉薩而沮喪時,西寧文化館的朋友已經聯係了格爾木文化館尋找到了翻譯,並指定每一站都要有人陪同以保證安全,這不僅得益於長江大師的名頭,還出於對大師的尊敬——天下誰人不識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