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從天而降的三歲女兒
小西伸出肉肉的小手,抓了抓我的頭發:“你身上的味道,像爸爸。所以你就是爸爸。”
從清園兒離開以後,我每天忙得要死,回到家以後重重地把身體砸在床上,不要以為我活得很充實,恰恰相反,我空虛得要命。如果說,我曾經還指望著我的生活哪一天可以如癡如醉化腐朽為神奇,那一定是我還沒畢業的大學時代。上大學的時候覺得有什麼難事都不怕,因為夏天一到什麼都好說了,隻要看看校園廣場上穿著暴露的美女,以及搶到超市買的冰鎮西瓜,就覺得什麼都可以熬過去。其實,那時候我不過是年輕,我可以有很多做夢的機會,我跟我的同學們都無比堅信著,好的日子還在前麵等著我們。
如果可以,我寧願永遠活在大學的夏天裏,沒有任何愁事隻是閑得憂傷,晚上幾個人坐在草地上喝幹了一打又一打啤酒,對著過往的妹子大喊我愛你。那時候我們總是莫名其妙地憂傷,我現在才知道,那種幹淨的不摻雜任何無望的憂傷是那麼美好。
我如今的生活,總是讓我想起一部叫作《燦爛千陽》的小說。瑪麗雅姆的母親告訴主人公:“一個女人隻要學會一樣本領,那就是忍耐。”我覺得不僅是女人,所有人都是,於是我咬咬牙,夏天就這麼過去了。
作者胡賽尼現在已經是個中年老男人了,其實他年輕的時候長得特別像大腕明星,還是帥得很有氣魄的。很奇葩的是,他的微笑總是讓人覺得有那麼點,不得已而為之的靦腆。
有時候,我會想想清園兒。比如我懶得做晚飯又懶得打電話叫外賣的時候,再比如嫋嫋過來吵著跟我要美美姐姐的時候,比如我無端地推開她房間的門的時候。再比如,我總是覺得,房間裏還停留著她少女的香氣跟輕盈的微笑。
我告訴自己她對我來說不過是個過路人。僅此而已。任何讓我想念並且留戀她的念頭都是罪過。
我是這麼告訴自己的。
舅媽給我們做了大餐,在這之前我得先去接嫋嫋大小姐放學。其實,無事可做的時候我都會來接她。每當她看見我的時候,就會很開心地衝出人流,然後大聲囔囔著“哥哥!哥哥”,好像很久沒見過我似的。
當然了,她身後還會跟著那個小男生。他看見我的時候很有禮貌地笑笑,也叫我一聲哥哥。我從他淡定地看我的眼神中,發現他的成熟跟勇敢。有多成熟我不知道,反正比我小妹強很多。
小丫頭跳到我的車前,衝小男孩揮揮手:“東彥,拜拜!麼麼噠!”
我都有點同情他,他肯定被嫋嫋這個磨人精折磨得夠嗆。可他並不覺得尷尬,眼睛裏全是令人舒適的包容跟寵溺。我從來沒問過嫋嫋男朋友唐東彥家裏是做什麼的,我料定他們兩個成不了,所以沒有關心過這個小男生的家庭背景。
“施嫋嫋,你就不能好好把書包放到你的桌子上嗎?”舅媽從廚房裏探出頭。
“孩子上了一天學了,也挺累的,你就不要什麼事都管了。”舅舅說。他好像又瘦了。
“我這是為了她好,你懂什麼,你就知道寵著她,在她麵前就裝好人。”舅媽說。
“你說了算吧。”舅舅低聲說。他就這樣妥協了,向舅媽,向生活。
大概發現我在看他吧,舅舅笑笑:“迦南洗洗手,我們馬上就吃飯了。”在他眼裏,我仍然是個孩子。
“好的。”我愉快地答應著,那個時候,我以為我跟嫋嫋同學一樣的年紀。
“給你們廠長送點禮,還有那個張秘書,別以為你是老員工就沒事,萬一哪天輪到了你,腸子悔青了都沒用。”舅媽一邊說一邊把菜從鍋裏舀出來。
“不用了,那樣多不好。”舅舅端著盤子。
“什麼不好啊,該送禮的時候就得送。死要麵子活受罪。”舅媽一把搶過舅舅手裏的盤子。
舅舅背對著我,我忽然覺得他的脊背沒有以前那麼直了,在我懂事的這些年以來,他看起來總有點虛弱,永遠不懂什麼叫理直氣壯。
我的舅舅年輕的時候也是帥哥一枚。那個時候他還沒有結婚,他讓我騎在他脖子上,他說迦南,坐穩了,我們要飛了,然後他就開始奔跑,我有點害怕,緊緊地抱著他的脖子。
那時候,我希望長大了可以跟他一樣帥。或許是我抱他脖子抱得太緊了,他察覺了我的膽怯,於是他跟我說:“你是男人,你要有個男子漢的樣。”這個信誓旦旦的隱喻,變成了一個意興闌珊的我們並不敢笑的笑話。
時隔多年我回想起這句話,是生活的現實狀況,把當年那個英姿勃發的舅舅摧殘成今天這個唯唯諾諾的樣子。
吃過飯,嫋嫋就去做作業了。
“你跟你媽已經那麼有錢了,為什麼你就不能把你姥姥的遺物交給我們呢?”舅媽擦著並不髒的地板。
“這不是錢的問題。我不會把她傳給我們的東西賣掉。”我絲毫不動搖。
“你怎麼就覺得我會賣掉呢,就因為我們沒有錢嗎?”舅媽丟掉拖布,那個失去支撐的笨家夥呆呆地歪在地上,好像被誰惡毒地推了一把卻沒有能力再站起來。
“舅媽,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們家就是這樣欺負人的嗎?我們是沒錢,但你怎麼那麼自私呢,這麼多年我跟你舅舅住在兩室一廳背光的小房子裏,你們人前顯貴,我們呢,你們心裏就好受嗎?”
“你說的這是什麼話?”舅舅臉上掛不住,開始埋怨舅媽。
“你們不好意思說,我替你們說,你倒還來怨我。”舅媽冷笑。
“你這是什麼話,我什麼時候有你說的這種意思,人家迦南也不容易,我媽留下來的東西早就說好了是要給男孩子的。你別在這亂囔囔。”舅舅氣急敗壞地衝舅媽嚷。
“舅媽,你也知道,我姥姥留下來的不過是個扳指,不值錢的。你要是需要錢我可以給你,不用你們還。”
舅媽看著我,歎了口氣:“其實不是想要你姥姥留給你們的東西,我隻是覺得你們不信任我。迦南,你能原諒我嗎?”我點頭。
嫋嫋出來了,她直勾勾地盯著我,把我拉進了她的房間。
“哥哥,我們不要你的錢。”
“為什麼呢?”我捏了捏她的小臉。
“我們語文老師給我們講過嵇康,他不想去晉朝當官,他寧願死都想保留著尊嚴。我們要像他學習,要懂得自尊。”
我被她逗笑了:“你不懂,嵇康這個人,隻不過是把低頭當成了恥辱。他覺得死是一樣比活著更有尊嚴的事情,所以他就選擇了死。在哥哥眼裏,固執的人都不夠聰明。”
“一個人如果沒什麼好在乎的,完全厚顏無恥地活著,那得多可怕啊。我不喜歡那樣的人。”
“哥哥也不喜歡。”我笑笑。
“哥哥,你不要怪媽媽,其實媽媽也是很難過的,她不想欠別人的東西。可是哥哥你知道嗎?我們家的這個房子是爸爸單位的,如果爸爸失業了,這個房子就有可能被收回去的。”
“我知道,到時候哥哥不會讓你們沒有地方住。等我接完現在這個Case,哥哥就會有錢了,等我有足夠多的錢的時候,我就會給大家買一個很大的房子。”
“真的嗎?”她睜大了眼睛,快樂得像朵向陽花。
“當然,那就是哥哥小時候的夢想,我要努力賺錢,然後買一個很大的房子把我們一家人都放在一起。”
她抱著我的胳膊:“等我畢業了,我們就一起攢錢,那樣我們大家就可以快點住在一起了是不是,哥哥,你不要太累啊。”
“好。”此刻,我有點兒想念我媽了。
寂寞是可以燎原的,尤其是在剛經曆過家庭溫馨的“摧殘”。於是我就又來到了我常去的酒吧,燈紅酒綠,跟山清水秀這個詞一樣,可以“顛倒”眾生。這次,我不是想江陵,而是想她。
我已經看見她的姐妹清揚了,哦不對,袁姍。
“嘿!帥哥!請我喝酒。”
“好,美女。”我笑笑。
我想問問她“你看見清園了嗎?”但是我沒問。
“你不要她了,所以她隻能來這裏唱歌。”她開門見山。
“你知道她為什麼這麼努力地賺錢嗎?”我問。
“問你個問題,你會嫌錢多嗎?不會吧。反正我是這麼覺得的。”她甩了甩紫紅色的卷發,表情變得嚴肅起來,“可是,我覺得,她跟我們不一樣,小帥哥,你得對她好點知道不知道?我去給你找她去,你等著。”
“不用了。”我說。因為我看見她了。
也許她唱完了或者她根本就沒有唱,我不知道,我隻看見此刻的清園兒寂寥地站在酒吧的一角。她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站著,擰著眉,看著舞台上一大捧鮮花發呆,一手端著紅得魅惑人心的紅酒。看見她嬌小的身影的時候我就心軟了。
我往清園的方向走去,這時候袁珊的聲音從我背後傳來。
“你知道嗎?你長了一張很有女人緣的臉。”她卸下那層妖冶的麵具,笑容跟眼神裏流露出一點無邪原始的真誠。
我回頭:“你這不是變著法的誇我玉樹臨風瀟灑英俊嗎?”笑笑,繼續說:“還得謝謝你的手下留情。”她微笑,並對我舉杯,我認識她以來第一次,她沒有笑得那麼妖嬈。
我站到清園兒麵前:“跟我回家。”我說。交替環繞的燈光讓我格外地頭昏腦漲。
她背對著我,穿一件及膝的百褶裙,我清楚地看見她的肩膀微微地顫抖了一下。然後她轉過頭,藍色的燈光掃過她的臉。她回過頭,對我寧靜地一笑。
我以為,夏天又來了。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那樣,我帶她回來,她帶著她的小老鼠溜溜。好像她不過是出門度了一個很長的假期,現在該回家了。
我發現,她比以前快樂了很多。有時候,我甚至懷疑她根本就是在盯著我看,隻要我一抬頭看她,她就裝作在認真地擦地,或者目光落在別的地方,或者瞟一眼天花板,她偽裝得很自然。可是,她的眼睛卻在笑。
“你開心什麼?”我放下手頭的工作問她。
“我這個學期可以拿到獎學金了。”她站的地方有陽光落到她的臉上,她的睫毛纏綿地眨了兩下,她微笑,整個人都在發光。我盯著她看。我不得不懷疑,她那麼開心是因為偷偷看我時表露的,還是她想到了她的獎學金的時候一不小心瞟到了我。
我忽然想起了什麼:“你就快放寒假了?”
“嗯。”她微笑。
“到時候你要回家嗎?”她搖了搖頭。
“小霍,告訴你一件事情,我沒有家的。我的爸爸媽媽都死了。”
“那你這些年怎麼過來的?”我驚訝。
“我還有外婆,不過她後來也死了。”她說。令我驚訝的是她臉上的淡然。
“我媽最喜歡打麻將,如果她活著的話過年也會去打麻將。我爸跟我媽是在牌局上認識的,所以他們經常不在家。今天他出去玩或者明天她出去玩。所以,我從一出生就不知道,家的感覺到底是什麼樣的。”
“到時候我帶你去我舅舅家過年,嫋嫋也在。你願意去嗎?”我以為她會很感激地跟我說謝謝,但是她卻很果斷拒絕了我。
“我舅舅舅媽一家人很好,我上大學的時候經常在她家混飯吃。我媽在法國的這幾年,我常常會把他們家當成自己家。”
她依舊沉默。我自知失言,因為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她在我家人麵前是什麼身份。
“我不知道別人家是怎麼過年的,我不知道到時候我應該要做什麼。”我同情地看著她,點了點頭。
清園兒周三那天沒有課。我下班的時候,她躺在沙發上,臉上蓋一本英語四級的練習冊,光著腳丫,整個身子側在沙發的邊緣。她睡得安穩極了,完全不知道自己一個翻身就會掉下來。
我蹲下來看著她,然後她就醒了。她像個孩子那樣揉了揉眼睛:“今天,有個女人自己進來了,她是自己開門的。我當時還以為是你呢。”我想,此刻的我一定臉色慘白。
“然後呢?”我急促地問她。
“然後她問我我是誰,我說你又是誰,她沒回答我就走了。”
我立刻去臥室找落在家裏的手機。果然是江陵。
我猶豫了很久要不要跟她見麵。最後我還是去了那個地方。我們大學校園東邊,那片無人問津的曠野。
上大學的時候這邊種了很多油菜花,我們倆經常來這散步,現在那個美麗的花海已經變成破敗的殘垣,再過一年半載,這裏同樣會高樓林立。
車燈的光打在我們身上,那是夜晚的太陽。她站在朔風中,她本來就很高,穿了一雙八厘米的高跟鞋,她的臉快跟我持平了,她深情地看著我的臉。那一刻,一米八三的我覺得自己很渺小。她化著令人驚豔的妝容,她變得更好看了,她的頭發卷成很大的波浪,像是大海的女兒。她撲過來抱著我,她身上的味道令我陌生。
“迦南,我想你,我想你。”她的聲音帶著破碎的哭腔,好像有什麼東西拚命地撕扯著她,所以她的聲音才那麼令人揪心。
“你現在是不是跟著你的上司了。”我的聲音出奇的平靜。
“以前是。”她的臉依舊貼在我的胸口。
我笑:“他不要你了你就想起我了,你當我是什麼?江陵。”
她放開我,猶豫了下,還是說了:“我現在跟另一個人在一起,他生活在我們的這個城市。”這簡直是個笑話。跟另一個人在一起,說得好聽。
她擦幹淨眼淚:“迦南,你記不記得大四那年,我躲在桌子下麵看小說,當時那個老謝罵我,說就要考研了還不知道抓緊,我清楚地記得那本小說裏的一句話‘一個女人,到了最漂亮、最性感、最有味道的年紀的時候,有可能有錢、有品位、有修養、有很多見識,但是說不定就拿不出像樣點的愛情來給別人了’。”
老謝是我們當時的輔導員,他不姓謝,因為他三十一歲頭發就禿了一大半,所以我們都叫他老謝。
“你為什麼還回來找我?”我看著她的臉,那張我曾經無比熟悉的臉。
“我回來是因為,我終於知道了,這個世界上除了我父母隻有你對我最好。離開你的這一年,我總是會想起我們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我心情不好的時候,你就靜靜地陪我坐著,因為你懂我,你知道我不想聽那些安慰的話。春天的時候我們翹課去郊區看油菜花,你很厲害,可以把照片拍得很美,每次我這樣誇你的時候,你都說是我人長得好看。我手機丟了,你就省吃儉用給我買了個新的,為了我,你還跟輔導員吵架,搞得一學期他看你都不順眼。每次坐車的時候你都堅決不讓我坐副駕駛,每天的早餐都是你起早去買。我一生氣你就使出渾身解數來哄我,我睡不著覺的時候,你就在微信上給我講你改編版的《一千零一夜》。我從沒有送過你禮物,你隔三差五就會給我買東西哄我開心。我做了什麼樣的錯事,你都會原諒我的,是不是?哪怕我這次離開你,我總覺得等我回來的時候,你又會像以前一樣愛我對我好。”
我的心狠狠地抽搐著,所有被擰出的液體從心髒湧上了眼眶。“那麼久以來,我都不知道,原來我對你的好,在你眼裏有多廉價。現在我知道了。”我笑:“你是因為離開我以後才明白我的價值的,可是晚了,江陵。”
“你還愛我嗎?”
“操,別他媽問我,你自己知道。”我歇斯底裏,一拳打在車的擋風玻璃上。我不愛你怎麼能到今天知道你的這副嘴臉還對你舍不得,我不愛你怎麼會深更半夜跑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找你。我不愛你怎麼會,怎麼會心這麼疼。
“我曾那麼珍惜你,我這麼努力就是希望你過得好,我知道這個世界的大部分弱者,都要向金錢向暴力向權貴,向這個鉤心鬥角滿目瘡痍的世界低頭。所以我很努力,我不想你和我們將來的孩子變成弱者,活得那麼辛苦。我都是因為你才這麼努力,可你為了自己,你可以什麼都不要。連我都不要。”說了這麼一長串的句子,我都開始缺氧了,我的心髒像超速的列車,瘋了一樣在我胸腔裏奔跑。
“我當時隻是想自己做出點成績來,我想等我有了成績我就會回來找你,到時候你也不會再生我的氣了。可是現在,我怎麼覺得我錯了呢?”
我收回那隻暴躁的,揮向擋風玻璃的拳頭,然後她開始尖叫,我知道我的手流血了,那塊被我搗了一拳的玻璃依然冷冰冰的、毫發無損地鑲嵌在車子上。
她慌慌張張地從包裏拿出一包紙,小心翼翼地擦著我手上的血。她一臉的張皇失措,她的手微微顫抖著,然後她的眼淚就滴在了我流出的血液上。眼淚跟血液相同,都起源於疼痛。
她的聲音出奇的柔軟:“我現在知道了,能被你愛上,是我這輩子擁有過的最幸運的事。”
我看著她把我手上的血一點點擦幹淨,可是它還在流,血液跟眼淚一樣廉價。可是它們自己不知道,隻一味地衝出人的身體。
她用紙巾包好了我的傷口。
“謝謝。你走吧。我們再也別見麵了,為了你自己也為了我好。”
這次換她歇斯底裏:“霍迦南,你瘋了嗎?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喜歡上了一個唱歌的來路不明的女人。她不是還住在你那嗎?簡直像個妓女。”
我一字一頓地說:“她不是妓女。”然後我看著她流過淚的眼睛,此刻它看起來那麼澄淨,那麼令人酸楚。
“我想問問你,江陵,你現在跟你剛剛口裏、心裏鄙視的妓女,有多大差別?”她後退一步,猶如五雷轟頂,整個人都傻了。
我早就知道,你其實是你Boss的小三,誰知道你現在還跟著什麼亂七八糟的男人。你跟我爸爸一樣,是為了錢。我沒有多幹淨高貴,但我就是瞧不起你們。江陵,你不知道吧,我也曾經看過你看的那本小說,因為我想知道那本書為什麼會感動你,我總是在不經意間去做你做過的事。我想,我是真的愛過你。
這個小說有下一部,下一部裏的這句話真好:“人生就是這樣,你什麼都沒做就已經糊裏糊塗地手上沾了血,你這人不像你自己認為的那麼無辜,不要再跟我在這裏五十步笑百步了……”
我讓我的車,橫衝直撞,不要命地飛奔在夜晚空曠的馬路上。隻有這種時候,我才不會害怕死,悲傷真是一樣可以讓人勇敢的情緒。
我一直都覺得自己生活得很好,我以為我夠努力我就可以躲避這世上所有的災難。包括愛情的災難。我以為我真誠地愛別人,別人也會真誠地愛我。我想停下車,想看看天上的月亮。我已經很久沒有看過夜晚的天空了,城市的燈火像一攤融化的星光,誰還關心夜空裏的月亮。我點燃一支煙,用力地吸了一口,電話忽然響了。
“小霍,我出來買東西,回去的時候發現沒帶鑰匙,你今天還會回來嗎?你要不回來我就回學校了。”似乎是寒冷的關係,她的聲音聽起來前所未有的清澈。
“你確定你們學校這個時候大門沒關嗎?”我問。
“我以前,”她停頓了下,“就是在外麵唱歌的時候,也會回來得很晚,跟門口的老大爺求求情,他就會給我開門的。雖然他不耐煩又生氣。”
“你去樓下的超市那等等我。”
“你……”她遲疑了一下,“你哭了嗎?”我自己也不知道,眼淚是在什麼時候流下來的,我隻知道,聽見她聲音的那一刻我很想哭,然後眼淚就悄無聲息地流下來了。我像個沒出息的小男孩那樣,吸了吸鼻子。
“我等你回來,開車要小心哦。”
冬天的夜晚,其實,也沒那麼冷吧。
沈清園兒蹲在單元門的門口,像個小流浪貓,看見我的那一刻她的眼睛就亮了。她隻穿了一件很薄的棉質睡衣,上麵印著很幼稚的小兔子圖案,外麵隻裹了件短款的羽絨服。
我把車停好,向她走過去。
“我餓了,隻是想下來買了麵包就上去。”她說。我自然而然地走上前去,握著她的手,她的手很涼。
“你餓昏了頭了吧,鑰匙都不記得帶。”她很用力地點了點頭。
我長吸一口氣,想讓剛剛鬱結在心裏的悲傷都碎掉。我告訴自己有些人不過是過客,比如江陵,不可以為了一個過客難過太久。
“小笨蛋,等會我就帶你去吃飯。”我的聲音出奇的溫柔。我不管我曾經有多覺得她莫名其妙,有多瞧不起她,這時候我隻想對她好點,好像這樣別人也可以對我好點似的。這個冬日蕭索的夜晚讓我隻想放縱跟妥協。
“不用了,我不餓了,我吃了麵包。”
“你就蹲在這吃的?”我問。
“嗯。”
“我不是叫你去樓下的超市裏等我嗎?那有空調。”
“我穿成這樣站在那,我覺得不太好。”她調皮地笑笑。
我拉著她往樓上走:“我們上去你換好衣服,我們一起去吃飯。”
我帶她去了三裏屯邊上一家二十小時營業的日本麵館。
“日本人也做拉麵?”她歪著頭,無辜地看著她麵前的這碗麵。她肩上柔軟的頭發滑到她的胸前。我點頭:“這家的拉麵很好吃。”
“我隻吃過蘭州拉麵,是我們食堂的。”她夾起一筷子麵往嘴裏送。
我不知道我麵前的這碗麵是什麼味道,它冒著熱氣騰騰的氣體,讓人快樂。
“你……為什麼會哭?”清園咬著筷子看著我。
我的手機恰到好處地閃了兩下,我打開短信:“哥哥你睡了嗎?”
我回:“沒有,你幹嗎這麼晚還不睡?”
“那我就給你打電話嘍。”兩秒鍾後她的電話就過來了,她的聲音很小,估計是怕我舅舅舅媽他們聽到。
“哥哥,我想讓你給我買一件裙子。不要讓我媽媽知道,她不讓你老給我花錢。”
“你的衣服不夠穿嗎?”我問。
“不是的。我今天在街上看到了一件衣服,我就隨便說了句好看,後來我就後悔了,因為我知道他明天就會給我買回來。每次都這樣,哥哥,我不想讓他給我花錢。”
“看來你的小男友唐東彥還挺有錢。”我笑。
“哥哥,我覺得我其實配不上他。”
“胡說什麼啊,我的小妹這麼好。”我掛斷電話,清園看著自己碗裏的麵,像是遭雷劈了似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
“你怎麼了,不舒服嗎?”我好奇。
“我覺得……我好像是吃多了,有點難受。”她磕磕絆絆。我不信,但實在不知道為什麼。
這個問題終究還是沒有躲過。回到家裏,清園兒開始纏著我,還有那隻死老鼠,跟在她身後,吃力地拖動它肥得不能再肥的小身體。
“你為什麼要哭,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啊,我還沒見你哭過呢。”
“滾蛋。”
“你為什麼不說呢?”她胡攪蠻纏的時候看起來跟嫋嫋差不多。
“我要睡覺了。”說完我立刻關上自己房間的門。
“你明天又不上班。”她一直在在門外囔囔著。
第二天早上,嫋嫋很早就跑到我家,拉著我跟她上街。看見溜溜的一瞬間她驚呼:“寶貝,你會胖死的!”
“你聽過什麼人什麼動物是胖死的嗎?”我也很驚悚。
清園兒一手托著溜溜:“溜溜,你要減肥了,今天不給你吃飯。”
“對,美美姐姐,你得狠心一點。不然沒有小老鼠敢娶溜溜的。對了,美美姐姐,溜溜是男生還是女生啊。”
我暈。我一邊在臥室裏換衣服,一邊聽她們倆人的對話。
嫋嫋:“美美姐姐你不跟我們一起去嗎?”
清園兒:“我學校裏還有事情,我今天要回學校。”
嫋嫋:“你要什麼東西嗎?哥哥可以幫你買的哦。”
清園兒:“我沒有要買的東西。”
嫋嫋:“這樣啊,那你記得早點回來。”
清園兒:“好。”
嫋嫋:“姐姐,過年來我家吃飯吧,我媽媽做的菜特別香。”
那是多麼久遠的事情你都能扯上,我越來越服我的小妹了。我穿好了衣服,拖著這個麻煩鬼出了我家的大門。很迅速地我們就買好了她要的東西,她懷裏抱著那件漂亮裙子的袋子,一隻手托著臉,我一邊開車一邊看著後視鏡裏的嫋嫋。她安靜的、默默的、若有所思的時候特別難得。
“想什麼呢?”我問小丫頭。
她歎了口氣:“為什麼人家就能長得那麼好看呢?”
“亂說什麼呢你。”
“我是說美美姐姐。哥哥,你要不要給美美姐姐也買一件衣服呢?其實,我一直都想問你,你喜歡她嗎?為什麼她經常出現在你家,而你又不告訴你的舅舅舅媽,我的爸爸媽媽呢?”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她是我雇來打掃衛生的。”
“我會幫你保密的。”她在鏡子裏詭異地衝我眨眨眼。
吃過晚飯後,清園兒拖過一個小凳子,坐在我旁邊:“明天白天我不會回來。”
“好。”我麵無表情地看著手裏的雜誌。
她雙手托著臉:“小霍,你喜歡小孩子嗎?”她一臉向往的天真。
“喜歡。”我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過了一秒我驚悚地看著她,“問這個幹嗎?”
“我明天去孤兒院,你去嗎?”
鬼使神差的,我就去樓下超市買了兩大袋子零食,跟清園開車去了孤兒院。
這個孤兒院不大,在我們生活的這個城市的西郊碧沙崗公園附近。這裏麵隻有十幾個孩子,照顧他們的人是兩個中年婦女,其中一個婦女個子不高,一臉和藹可親的雀斑,很熱情地跟清園兒打招呼。
“看來你是常客。”我笑笑。此刻清園懷裏抱著的,穿著白白的小連衣裙,像團小棉花的小姑娘叫小西。清園兒好像很喜歡這個小姑娘,因為她總是抱著她跟她說話。
“你好像特別喜歡這個小姑娘。”我問。
“因為她跟別的小孩子不一樣。”她說。
我捏了捏小西的臉蛋,她對我笑笑。她很安靜,不喜歡跟別的小朋友玩卻很愛笑。我覺得小西笑的時候特別像清園兒,尤其是那雙半圓月般清亮的眼睛。我記得嫋嫋像她這麼大,囂張得就差上房揭瓦了,除了睡覺,沒有一刻是安靜的。
“她怎麼不說話?”我問。
“她不願意跟陌生人說話。”清園兒親了一口小西的小臉蛋,然後她就側過臉對清園兒笑,是那種出於禮貌的笑容。小西像是背負著傷懷,從天而降的小天使。這個小姑娘讓我心疼。
“小西,我是小霍。”我從清園兒懷裏接過小西。然後我忽然認識到一個問題,這個比我小很多的姑娘,居然叫我小霍,而我從沒有感到別扭過。
我抱著小西,她側著小臉嘟著嘴直直地看著我:“小美女,你是不是覺得叔叔太帥啦。”我逗她。她白了我一眼,目光轉向離這裏很遠的白色的別墅。
“奶油小房子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我跟清園兒都很驚訝,她居然說話了,她說話的語氣很像個小大人,絲毫沒有兩歲半孩子的那種天真的歡愉。
“那個不是吃的,小西是不是餓了?”我充滿憐愛地看著她。她不理我。
“我想求你幫個忙。”清園兒輕聲說。
“我不一定會答應。”我說。
我不停地跟小西說話,我說得越多她的小眉毛就皺得越緊。我看著這個奇葩的小姑娘,越來越失落。
沉默了一會,清園兒說:“小霍,小西跟別的孤兒不一樣,孤兒院沒辦法給她上戶口,你能不能幫幫忙?”
“不可能。”我立即否定了她,這不僅是戶口本上多了一頁紙的問題。
“哦。”她有點失落地說,但還是對我微笑了下。
“你跟這個孩子是什麼關係?”我問。
“如果我說,她是我姐姐的女兒。”
“那你姐姐姐夫呢?”我問。
“死了。”她的語氣絲毫不帶任何感情。
“小可憐。”我親了小西一口。小西嘟著嘴巴也親了我一口。
她又皺著小眉毛,用花蕾一樣的小手拍了拍我的臉,然後她說了句讓我大跌眼鏡的話:“爸爸?”
“別亂叫,我可不是你爸爸。”我居然有點張皇失措。
“爸爸。”這次小西的語氣無比地肯定。
“她不是爸爸。”清園兒很輕地對小西說。
“清園兒。”小西叫她,抿了抿小嘴,很委屈地看著清園兒。清澈的眼睛像竹林的一滴露水。
“我在呢,小西。”清園兒伸手抱她,小西把臉貼到我下巴,緊緊地抱著我的脖子,我就像小西在風雨中抓緊的一根稻草,她很用力地抱著,才不會被大風吹跑。小西身上水果一樣的香氣,很輕地拂著我的臉。她是一朵冰涼的小花,長在一片荒涼的殘垣上。
過年了,是這個其樂融融合家團圓的一天,提醒著我們在向死而生。
我給我媽打了個電話,告訴她跟她的Jeffrey記得過新年,不要因為嫁給了法國人就可以對我們中國人的新年視如無睹。
我媽媽此刻,不在法國,而是跑去曼徹斯特的艾伯特廣場跟她親愛的Jeffrey散步。我媽活得比我瀟灑,她總說我不像是她的兒子,因為我總有東西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