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淹沒了頭頂上懸掛的理智
我看著她的臉,心跳一點點變快,幾乎就要重溫十幾歲時那種令人措手不及的單純芬芳的悸動。
從普吉島回來之後,清園兒不常過來,她最近要考試了,忙著複習。我無聊的時候就會去看小西,有時候會遠遠地看見那個叫宣朗的人給小西送吃的東西。於是我逗小西:“西寶兒有好吃的就忘了爸爸,是不是小混蛋?”我戳她鼓鼓的小肚子。
她咯咯地笑著,把她認為好吃的東西舉到我麵前:“這個真很好吃哦,爸爸要不要吃?”
我張嘴咬她遞給我的薯片,順便咬她的小手指。
“我家清園兒呢?”小西問。
“上學呢。小西長大了也要上學。”
清園兒期末考完了一科英語後就過來了。然後我送給她一台筆記本電腦,告訴她以後可以用它來寫小說。電腦不是我特意買的,是我的客戶送的,放著也是放著,我就送了她。
她很驚訝:“謝謝你,幫我照顧小西。”
我看了她兩秒,鄭重其事地說:“你為什麼相信我?”
她深深地看著我:“因為你對我跟小西好,而且你不是壞人。”
“不是這個。”
“什麼?”她笑。
“你為什麼那麼蠢?”
“你才蠢!”
清園兒抱著電腦站在我身後,我還以為她有話要說,於是我轉過身,看著她。她靜靜地看著我,然後微笑。在她不那麼高興的時候,她就會習慣地對人微笑。
“其實我沒什麼故事好寫的了,電腦還給你好了。”她說。
“你現在不想,說不定以後會想寫。”
“不是的。”她遲疑了一下繼續說,“我不想要它。”
“我不知道怎麼說,我覺得不是我的東西,我就不應該要。我說不清。”我好想笑,這是什麼鬼邏輯。不過我知道她想說的意思。
“我十六歲的時候開始寫小說,我之所以也想寫故事是因為十四歲的時候我遇見了張悅然,”她眨了眨眼睛,“我遇見了她筆下那些慘然的生命,那些撕心裂肺的疼痛是那麼美。我上學比一般人早,十四歲,那時候我高一。小說是班裏一個女生的,它總是在自習課的時候被傳來傳去,後來我在一個百無聊賴的下午看完了它。它很舊了,扉頁上沾著油漬,裏麵好多頁也髒了,可是我愛上了它。唉,怎麼說呢,她的小說真特別,我從來不想變成她那種小說裏的人物,可是,張悅然的故事就是很好看,好看到輕而易舉地就能讓人著迷。原來這世界上真的有才華這種東西。才華,那是第一個跟我靠的最近的奇跡。我很羨慕她,於是自己也寫。”
我孤陋寡聞了,張悅然沒聽過,還有她剛剛說話的語氣我也很驚訝。她說話的這個語氣讓我有種錯覺,她已經很老了,就像是一個垂垂老者在平靜地回憶往昔崢嶸歲月那般恬淡,並帶著一點迷蒙的留戀。歲月就以那樣一種光怪陸離的方式打碎了時空的界限,二十歲的她站在當年的時空裏觀望著十四歲癡迷著青春小說的自己。
她忽然轉過頭,淒楚地看著我說:“我曾以為生命本來就是一個奇跡,而且那些鼓勵垂危病人的醫生不也總是這樣說嗎?生命是一個奇跡。可生活不是。許多像我一樣活著的人,都在忍受著生的煎熬。當我失去父母沒有錢來供養自己生活下去,我要靠別人的救濟,靠別人的同情的時候,我就發現了這個。怎麼說呢,其實我就是想有尊嚴地活著。”
她寧靜地一笑,帶著點自然而然的羞澀:“我覺得你真好啊,你這樣的人,活得真令人羨慕。”她絲毫不掩飾對我的傾慕。她看著我,然後認真地思考了一下:“怎麼說呢,我覺得那些能夠變成一個光鮮亮麗的奇跡的人,在那之前,一定活得很心酸吧。”
我馬上就要二十九歲了,我當然知道自己不是那個可以毫無保留地愛上誰的英姿颯爽的天真少年,這些年,我幾乎很少被什麼東西打動。可是,我不得不承認,我就是被她天真地豔羨,她又幹淨又魅惑的眼神,她心底深處偶爾泛上來的那一絲不要命的至情至性的純真跟柔軟所擊潰。
我微笑,那個微笑非常柔軟,非常溫潤,就連我自己都要被這個微笑所打動,我說:“電腦還是送給你,你以後會用得著。”
“我現在不寫了,因為,我總是發現,那些打動了我的東西總是沒辦法打動別人。”她看著我笑了笑,“遇見你之後,我總覺得,好像沒有什麼故事好寫的了。”
我看著她認真地說:“我沒看過那麼多小說,不過有一段時間村上春樹很火。我就看了點這個日本人寫的東西。你知道為什麼村上春樹的小說那麼受歡迎嗎?我覺得,其實生活就像村上春樹的小說那樣,主人公總是寂寥而又心甘情願地忍受‘活著’。”我笑笑。
她很用力地點了點頭,然後她說:“我曾以為你是因為小時候沒有爸爸,受到過傷害才對人有那麼多戒備,才有一點為了保護自己而生發出的冷漠的。可我看見你對你的妹妹那麼好。我就覺得不對,是我看錯了。”
我看著她,看著她。我為什麼不能對她好一點,溫柔一點,她已經那麼可憐了。其實,其實我不過是害羞,不過是覺得羞恥,不過是——覺得害怕,我害怕自己會愛上她。到那個時候我該怎麼辦?
小時候我曾跟最親密的小夥伴們打架,因為他們嘲笑我是個沒有爸爸的人,說我是野種,我要一拳打爛說這些話的人,你永遠沒法想象到一個靠你那樣近的人有多狠,因為知道你的軟肋,所以他們總是可以輕輕鬆鬆,毫不費力就戳到你的痛處。你甚至都不知道要怎樣維護自己,你看不到自己的傷口,隻知道它在流血。你隻能和你流出的血液相依為命,那是怎樣一種令人恥辱的羞恥。
後來她說累了,就躺在沙發上睡著了,她睡得特別酣暢,她的呼吸聲總給人一種錯覺——時間會流淌得比以往緩慢,如果在某個時候戛然而止,我甚至都會覺得理所應當。我看著她的臉,心跳一點點變快,幾乎就要重溫十幾歲時那種令人措手不及的單純芬芳的悸動。
然後我就意識到了一件事情,我在不知不覺中跳進了一個我一直以為自己防衛嚴謹的深淵裏。不對,我已經跳進去了,差一點就淹沒了頭頂上懸掛的理智。
我應該讓她走,也許一開始我就不該把這個炸彈放在身邊。我第一次非常認真地考慮這件事,我對自己的人生太不負責了。我現在越來越害怕這個不斷對她好的自己。
第二天晚上,我打電話給她,告訴她上完晚課不用過來了,以後都不用過來了。她沉默了會問:“我做錯了什麼嗎?”
“沒有。”我說。
“為什麼啊?”沉默了好一會兒,我想到了兩個蹩腳的借口,“因為我不想讓人誤會,因為我討厭見到你。”
“哦。”她的聲音低低的。似乎是為了掩飾我自己內心中的冷漠,我輕輕地說:“我要過正常的生活,我快三十歲了,我是要結婚的。”
“我知道。”她的聲音依舊平靜。
“我可以把這個月的錢提前付給你。”我說。
“謝謝。不用了。鑰匙我周六過去給你。”我從她的聲音裏聽不出波瀾。
“好。”我說。
為了躲避她,周六的時候我去了舅舅家。舅媽不停地在我耳邊誇她表姨媽家的女兒左凝如何如何好,還說等畢業了就讓她過來,叫我帶她出去玩。我隨口胡亂地答應著。
“哥哥,你有心事嗎?”嫋嫋拉著我袖口。
“沒有。”我說。
“你有,你不想說。我就不行,我心裏有事就願意往外冒,我是個藏不住事的人。這樣也好也不好。”她忽然傷感起來。
“你能有什麼事?”我嫻熟地在她後脖頸上掐了一把。
“你小看人!”她斜著眼睛藐視我。
“不敢不敢,小祖宗。”
一周後,我吃過晚飯準備打開電腦查資料的時候,手機響了,是清園兒的。我猶豫了很久,想想她不是個糾纏人的人,我怕她有什麼急事,所以我還是接了。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打電話打擾你的,小西很想你,她一直哭,我怎麼哄也哄不好,你可不可以跟她說幾句話。”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同意了:“你把電話給小西,我跟她說幾句話。”
我聽到了哭聲,斷斷續續地抽泣著:“小西,我是爸爸。”我心疼地說。她不理我,繼續不知疲憊地嗚咽著,我隱隱地覺得,她身體深處有什麼地方張著口子,疼痛跟委屈源源不斷地流出來,她疼得不能說話,隻好流淚。
“小西,不要哭了,好嗎?爸爸會心疼的。”我說。
“你騙人,你總是騙人。”她喘息一樣地吸氣,像個不知道如何呼吸的嬰兒。不過,謝天謝地,她終於說話了。
“那你原諒爸爸吧。”我討饒,我總是沒辦法對小西冷淡一點。
“大人都是壞人,隻有清園不是。你不想我,你不好。因為你老是不要我,清園兒就不會。”然後她像個小大人一樣很輕地歎息著。我很難過,因為小西說的是“你”這個稱呼,不是爸爸。
我的心疼痛地融化了:“不是不要你了,隻是我有我的生活。”
“那你還是不要我了,你不是我爸爸,清園兒說得對。”她十分氣憤地嚷著。其實,我也很想小西。
“哪有,爸爸現在就去接你。好不好?”
“好。”她雀躍著,“可是,清園兒會罵我的呢。”她小聲地說。
“西寶兒不怕,如果清園兒說你,爸爸打她屁股。”
“不可以哦,不可以欺負清園兒哦,清園兒是這世界上最好的人。”她誇張地拉著尾音。
“比爸爸還好嗎?”我問。
“嗯嗯!”她毫不遲疑地,用力地答應著,“爸爸不要生氣哦,爸爸是除了清園兒跟宣朗叔叔以外世界上最好的人。”
“那我跟你的宣朗叔叔誰更好?”我問。
“如果爸爸現在能抱抱小西,爸爸就還是最好的。”我由衷地感歎著,小西真的隻有三歲嗎?
“我去接你,等著爸爸。”
“嗯嗯。”我想小西在說嗯嗯的時候一定大睜著眼睛,很用力地點著頭的。
半個多小時後,我到了孤兒院。小西看見我的一瞬眼裏閃著淚光,急匆匆地撲過來,我蹲下來緊緊地抱著小西,好像我抱著的真的是因為太過想念我的女兒一般,心裏竟然生出無限的愧疚跟酸楚。
我抱著她,揉著她的軟軟的小頭發,小西一隻小腿不老實地蹬著我的膝蓋,這個動作就跟小狗看見主人回家,情不自禁地搖尾巴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