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與你相逢在海上
那是我在很久以前,剛認識他時的笑容。那時候他還沒蒙上那麼多閱曆事故的灰塵,那時候他殘忍又直接。
他肩頭落了一層薄薄的雪,似乎站在那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們已經很久了。
“唐西佑,你也在這?”最先說話的是小霍,我滿臉詫異地看著小霍。其實他們認識也沒什麼稀奇的,但我不是沒有一點驚訝的,尤其是,他們倆就這樣站在我麵前的時候,我心裏流淌過一種非常微妙的感受。
就在這時候,我的手機恰如其分地響了,我接起來聽到的是宜紗的聲音,我急切地叫著她的名字:“宜紗宜紗,你在哪裏?你還好吧?”
“我在你們身後。”我轉過身果然看到了她,我走過去擁抱她,她笑著說:“沒事沒事。我之前給你打電話信號忽然斷了,我以為我真的要被大火燒死了呢,那樣多醜啊。”
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清澈,一如既往地充溢著生死不移的力量。她總是笑的,什麼樣的情況危難她都粲如朝陽,這好歹也算是劫後餘生吧。看到她笑容盈盈的聲音,一種無法抗拒的自責感深深地湧上心頭。你知不知道,我剛剛做了什麼,我剛剛是怎麼想的,那個自私無情可以不要你的我自己現在是多麼難受。
我深深地吐了一口氣:“你真是的,什麼時候了還關心這種問題。”我說。
宜紗側過頭,尖叫一聲:“西佑。”唐西佑看了宜紗一眼,忽然向我走來,又深情又溫柔地對我微笑,隨意地把插在兜裏的那隻手伸出來。完全做到無視眾生的程度。
“你好,我叫唐西佑。”
小霍跟宜紗都看著我們,連我也愣了半秒。耳邊充斥著水車一刻不停的嗡鳴,四周彌散著一層光圈一樣的灰塵。我開始覺得那陣大火是從我心裏某個焦躁的地方起的火,現在它熄了。我臉色蒼白灰暗,手腳冰涼,如灰燼一般。我尋找小霍的眼睛,他的臉色特別難看:“唐西佑,你過分了。不去關心剛剛從危險裏跑出來的宜紗。”宜紗並沒有小霍的這種反應,她幾乎是麵無表情的。
唐西佑不會不記得我的,我知道,他剛剛看我的眼神我就知道,我知道他在演戲,給我看,給他自己看,給我們身邊的人看。
宜紗一邊看著我一邊說:“她叫沈清園兒,是我的好朋友,也是霍迦南的女朋友。你不要打她的注意哦。”唐西佑笑了笑,側頭看向宜紗:“你有沒有毀容?”
“你看我有嗎?”宜紗狡黠一笑。
唐西佑再次把頭調轉到我跟小霍的方向:“霍迦南,我覺得我們有空應該在一起喝杯酒,怎樣?”小霍看著唐西佑含義不明的臉,輕輕地擰了擰眉,還是說了聲:“好。”
自始至終我再沒有說一句話,我的心髒膽戰心驚地顛簸著,臉上努力維持一副波瀾不驚的神色。
“我們的車子壞掉了,可不可以送送我們?”宜紗說。
“我不介意。”唐西佑聳了聳肩。
“應該是我不介意送你們,唐大少爺。”小霍說。
“我叫人來接,不麻煩別人。”唐西佑笑笑。
火已經被撲滅,宜紗去跟護士長打招呼,小霍去取車,隻剩下我跟唐西佑兩人。這時候我已經沒有那麼緊張了,即使內心慌亂也不會讓人看出來。不要以為人生最艱難的時刻已經過去了,因為你根本不知道後來你還有哪些難關要過,不要把經曆的痛苦當作最艱難的時刻,人生那麼長。
“看來你活得還不錯。”他向我右側走了兩步,緩慢地側過頭看著我,一抹轉瞬即逝的微笑讓我察覺,他也沒有我認為的那麼輕鬆。
“你也是。”我說。他酷酷地彎了一下嘴角,忽然低下頭說:“你的小孩呢?”頭頂傳來一陣重重的眩暈,一波一波,像湖麵上的漣漪。過了一會我才緩過神兒來。
“你怎麼知道?”我問。
“真了不起,未婚媽媽。”他對我笑,含義不明,十足的痞氣,卻也明朗恣意,那是我在很久以前,剛認識他時的笑容,深深淺淺像窗前搖曳的樹影。那時候他比現在年輕,那時候他還沒蒙上那麼多閱曆事故的灰塵,那時候他殘忍又直接。
“你這話怎麼這麼難聽。”我僵硬地對他笑笑。
“那我怎麼說?”他也笑。
“不要說話最好了。”我說。你閉嘴就可以了,你可以像剛才那樣假裝不認識我,我曾經是那麼真誠地想要重活一次。對你沒有愛恨情仇,沒有那麼多掙紮的情緒。你有沒有在自己身上見過罪孽,別說沒有,要不然,為什麼有那麼多時刻發覺自己活在生活裂縫裏呢。
“我還真的就很想跟你說話。”他向前邁了一步,嘴角輕輕地一揚。
“你想說什麼?”我故作平靜地說,努力遊過心裏那片怯弱的海洋。
“現在還真想不起來。有空請你吃飯。”
“不用了。”我冷冰冰地斜了他一眼。
“你想不想我?”他忽然一臉正經地問,過了一秒鍾他才壞壞地嘲諷地一笑。我打了個冷戰,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謝天謝地,宜紗過來了。她笑著說:“你們在聊什麼呢?”然後,她把頭轉向我:“清園兒你生病了嗎?你的臉色看起來好蒼白啊。”
“今天晚上被你嚇到了。”我說。
“我福大命大,沒事!”宜紗對我笑,我又看見她笑容裏無遮無攔的真摯跟無畏。
“那我們走咯。”宜紗停頓了一下,繼續說,“清園兒,你真的再不回我那裏住了嗎?”
我笑笑:“當然還是要去的,你想我什麼時候去,我就什麼時候去。”
“好了,天使小姐,我們該回家了。”唐西佑攬過宜紗。宜紗跟我揮手告別,唐西佑十分自然地跟我說:“下次再見,清園兒。”
“怎麼了,臉色這麼蒼白。宜紗不是沒事嗎?”小霍一邊開車一邊問我。
我搖頭。
“回家看小西嘍。”他臉上露出一種令人驚喜的光澤,他越是若無其事,我越是難過。“我以為你會怪我。”我想起剛才我拉著小霍不讓他進去救宜紗,我怕他覺得我是個心狠的人,害怕他在心裏對我有了意見。
他沒有側頭看我,眉頭很輕地皺了一下,悶悶地說:“你說什麼,不會。”他開了車裏的空調,車上的窗戶關得緊緊的,我還是感覺到外麵蕭索的寒風擠進來的涼意。我把頭抵在玻璃窗上,照進來的燈火柔軟又清麗。
我閉上眼睛,剛才發生的一切讓我驚魂未定。我一直害怕看見唐西佑,跟宜紗來往的時候我膽戰心驚,我害怕忽然見到他,我不知道要怎麼麵對他,雖然我並沒有做過任何錯事。
一路上,我跟小霍誰也沒有再說話,我靜靜地聽著自己沉重的心跳聲在胸腔裏飛翔。到家門口,他去停車,我站在一旁等他,冷風吹得我暈乎乎的。
“你是不是不舒服?”他停好了車,向我走了過來。他把鑰匙從右手換到左手,用騰出的右手背貼了一下我的額頭。我低著頭,雙手插在大衣的口袋裏,輕輕地咬了咬嘴唇:“小霍,我曾經有過拋棄小西的念頭,就是我剛剛生下她的時候。”我抬起頭,深深地看著他的臉。
“好了,別想那麼多了。”他用力揉了揉我的頭發。
我是不是要再跟你們說一遍我的故事,我該怎麼再跟你們講我的故事呢?那段歲月在我頭腦裏放了很多遍了,我都要懷疑,這個故事到底是不是我的故事,它是不是自己跑到我腦袋裏佯裝成我的記憶的?
那一年跟她相依為命的外婆去世了,她不得已把自己交給他。離開的時候,他給她十萬塊錢,她並不想要他的錢,可是很多時候,錢,確確實實地代表了獲得尊嚴的通行證。也許有一種人可以不依靠物質乃至外力獲得生而為人應有的尊嚴,可是她不行。她太怯弱了。怯弱是任何人的權力,可是太多,總是不好的。
他是喜歡她的,她知道。可是他卻跟她說:我可以給你十萬塊,然後你跟著我。他想要證明的是尊嚴,用踐踏別人尊嚴的方式。所有的災難,隻因為當時太年輕,總覺得自己太狼狽,於是做了很多的真的讓自己狼狽的事。
他說:“殿下,我今天在你們學校的門口揍了一頓門衛。因為他不讓我進去,我不進去就見不到你。不過,我今天還是沒見到你。因為我打不過他。”
他總是叫她殿下,盡管她非常卑微,她把自尊都換成了那種叫作愛的東西。她從小就知道,她很卑微,因為她從小就有一對在麻將桌上打得水深火熱的父母,洗牌的嘩嘩聲是他們人生擁有的唯一掌聲。
他知道她的卑微。她隱隱地感覺到,他是喜歡她的卑微的。她知道很多人都是靠踩著不如自己的人活下來的,不是靠對彼此惺惺相惜的同情。她永遠記得那年的他,看不出來真誠也感受不到假意,他心情不好的時候會叫她滾遠點,盡管她並沒有做錯任何事。他心情好的時候就會叫她殿下,那時候她隻是十幾歲的小屁孩,懵懂無辜又怯弱。她覺得他是個大人,跟在他身邊會有種莫名其妙的安全感。
當天晚上我就生病了。回來我就開始睡覺,隻睡了一個小時,剛過十點就醒了。起床喝了一杯水,感覺全身都是燙的,身體也是沉沉的好似並未從睡眠中醒來一樣。
他在陽台上微垂著頭,一邊打電話,一邊抽煙。玻璃上印出他的側臉,他忽然抬了抬眼睛,然後他就看到了我。我隻聽到他最後一句:“我掛了。”他有點悵然地說。
“你怎麼醒了?”他問。
“想喝水。”我側身靠在牆上。
“你還在發熱,快點回房間裏去,陽台冷。”他向我走來。
“也給我一支煙。”我說。他猶豫了一下,側過身,還是從對麵台子上抽出一支軟紅西班牙萬寶路給我,那包煙是半年前,他買給我的。
“你的壞習慣都是我教給你的。對不起。”
“你在跟誰打電話?”我問。
“同事。你的感冒有沒有好一點?”
“一點小感冒,又死不了。”
“亂講什麼。”他皺眉,認真地看著我的臉。
“沒有亂講,就是死不了。”我扭過頭,我討厭他對我撒謊,也不喜歡他一臉心事的模樣。
“我去給你買藥吧,我媽還沒睡,你去跟她說說話,她可能心情不好。她今天,去看了我爸。”我點頭。然後看著他穿好衣服鞋子,出了門。其實,我有點後悔了,我不應該讓他出去的。我一轉身就看到了小霍的媽媽站在她房間的門口。
“阿姨還沒睡?”
“睡不著,人老了,不需要那麼多睡眠。”她坐到沙發上,“不是生病了嗎?過來坐。”我還沒有坐過去,手機就響了,是小霍的,在陽台的榻榻米上,聒噪地震動著。
我走過去拿起手機,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起來。手機裏江陵的聲音大得驚人:“你有了更喜歡的人,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不要我了,你有種,你他媽的為什麼就不願意再相信我一次呢,你心疼她,那我呢,你知道我吃了多少苦嗎?你怎麼可以不理我,不跟我講一句話。霍迦南你不要裝死,你跟我說句話啊,你別以為我真的不敢死,你以為我真的不敢死嗎……”我聽得出來她喝多了,酒精點燃了她的悲痛,她現在渾身上下都是力量,崩潰發瘋的力量。
我有點遲鈍地看著小霍的媽媽,阿姨在這個時候拿過我手裏的電話,用一種冷冰冰的口吻:“我真慶幸我兒子離開了你,我不是不同情你,你是自作自受,你怨不了別人。你死不死跟我兒子沒有關係,你不要用這個要挾他。”然後她就掛了,她看我一眼,歎了口氣:“誰沒有做錯過事情,有些事情一旦錯了就是錯了,可再怎麼說也不至於毀了自己。你們年輕人,真是的。”我點頭。
“你好些沒?”
“好多了。”我說。
“說實話。我不是太喜歡你,比如你未成年就生了小孩,而且,你沒有父母。說得不好聽點,我覺得你沒有家教。我也知道,我們迦南喜歡你,其實,你比江陵好很多,隻是有一件事情,我不願意接受。你有小孩,我也知道不是我們迦南的。”
“對不起欺騙了您。”她走到飲水機那,一邊接水一邊說,“我在意的不是你們欺不欺騙我,我在意你有小孩。”她把那杯水遞給我,我接過來:“阿姨,你說的是事實,小西是我的女兒我必須照顧她,你剛說過,誰沒有做錯過事情,我也有。這是沒辦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