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一切好與壞我都眷戀12(1 / 3)

第十二章 他的“healer”

他抱著頭,看著包廂裏睡得橫七豎八的,常常陪著他宿醉的人。他在內心深處覺得自己跟他們是不同的。不是墮落,不是放縱,不是沉溺,他覺得他不是。

唐西佑總是會遇到一些人,他們正直、善良、愛說教,在內心中自喻君子。比如他見過的霍迦南。

唐西佑是有點笑話他的,因為他覺得霍迦南這個人太重情義,不懂得什麼叫絕情。

唐西佑不僅絕情也很濫情,他有很多個女朋友,其中一個是個護士。護士,這個不起眼的社會職位,對於他這樣的家室來說是一件非常殘忍的事。人總是要活在某些既定的原則裏,所以,一開始他就沒認真過。

三年前,唐西佑的爸爸生了非常嚴重的病,他在開會的時候忽然失聲,癱倒在那架高級的老板椅上,全身都在痙攣。然後眾人手慌腳亂地把老人家送進了S人民醫院。

那時的唐西佑在健身房健身,他得知這個消息後在電話裏冷冷地對他母親說:“如果他要跟我分家,那我隻好不去看他,他死了我也不會去看他。”

“你爸都這樣了,他怎麼答應你,他都要死了你還想著錢。”他母親的聲音比他還冷漠。

他掛斷電話,一拳打在了落地窗上。麵前的玻璃依舊安然無恙,似乎是他麵前的這些玻璃得罪了他,他像發瘋一樣揮著拳頭,一拳兩拳三拳……毫不間歇地洶湧著,他有發泄不完的憋屈跟恨意。

在他剛懂事的時候,他聽見父親跟他說地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這個廢物。”盡管,他不過是學走路的時候摔了一跤,吃飯的時候把牛奶灑到了桌子上。

四歲那年他打碎了父親一直用的杯子,父親毫不猶豫地揚起了手臂,對著他稚嫩的小臉給了一巴掌。他號啕大哭。

父親暴躁地瞪著他:“你這個蠢貨,男孩子不能隨便抹眼淚。你這樣,真像個軟蛋。”別指望他的母親會心疼地說:“你爸是為了你好,他是不想讓你真的成一個廢物。”她甚至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她一周對他說的話,絕不會多過三句。

他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自己沒有做錯過什麼特別大的事啊,總不能自己一出生就是個錯誤吧。

後來的後來,他真的開始這樣覺得了。

唐西佑的母親也算是個溫柔的女人,父親也有柔情的一麵。可他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得不到母親的憐憫,父親的眷顧。其實呢,他是在九歲那年,從中察覺到自己並不是這個家裏的孩子。他明白了父親的暴躁,也明白了母親一直對他冷漠的原因。那天晚飯他沒吃多少,八點鍾剛過他就餓了,那時候他忽然不敢告訴家裏人他餓了,他知道自己其實沒什麼權利活在這裏。可最開始的人生,不是他自己能選擇的。

他開始翻自己房間裏的冰箱,裏麵除了有兩盒冰激淩以外什麼都沒有。半夜的時候,他像做賊那樣溜到客廳的冰箱那,冰箱在萬籟俱靜的夜晚裏靜謐地歎息著,他猶豫了,然後他看見媽媽出來喝水,路過他身邊時,不像白天那般憤恨地看著他。她的眼睛裏全是被困意勾起的倦怠,那種倦怠的目光就像是看到了一直擺在門口怎麼也挪不走的垃圾桶。

母親喝完水就走了,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客廳裏。長久地被冰冷的不在意所腐蝕的唐西佑,已經感覺不到餓了。他就站在那,月光照在地板上,像一攤冰涼的水。然後他就笑了。他走到窗口,輕蔑地看著月亮,月亮依舊帶著涼颼颼的溫柔,照耀著少年稚嫩的臉。他輕蔑地看著的,還有危機四伏的,叫作命運的東西。

他是從那天開始反抗的。他是從那天開始變得跟父母親一樣冷漠絕情的。

他十歲時,父親在去加拿大看自己妹妹後,抱回來一個男嬰。嬰兒的頭發絨絨的,像深秋霜打過的野草。這個男嬰兒是父親妹妹的孩子,父親的妹妹跟妹夫死於一場車禍。就這樣,家裏又多了一個小寶貝,他就是唐東彥。

弟弟小的時候,唐西佑對他還算不錯,等到唐東彥長大了,他比唐西佑更得父親的青睞。唐西佑不嫉妒,可是他煩唐東彥整天一副乖兒子的蠢相,如果他能在犯錯的時候撒一個拙劣的謊,或者把錯誤都推到哥哥身上,他說不定會喜歡這個弟弟。

二十多年的人生這麼快就交代清楚了,那些離散的歲月在回憶裏已經開始散發出悠遠的味道,無法找到一個準確的詞彙去形容它。麵對幼時父親毫無原則的責罵,他隻是感到難過,麵對母親無止境的冷漠,他在一次次自我責問為什麼時,感受到存在本身的惡意。他在嫉妒,在深深的厭惡中,在一次次乏善可陳的孤獨中,切膚地體會到了所謂的生存的滋味。到底什麼是艱辛?是大起大優、榮辱浮沉、還是悲歡離合?對於唐西佑來說,真正的艱辛從不是這些。

那隻不斷揮向落地窗玻璃的手像野獸,玻璃窗是無辜的小獵物。周圍健身的人都在看著他,沒人敢上前。獵物依舊波瀾不驚地看著他,完整屹立在他麵前,嘲笑他的愚蠢。

他的手流血了。

很好。他在心裏說。然後,他去了醫院。那是冬天,外麵下了點小雪。世界格外清亮,可是依舊冷。

他站在樓下,眯著眼睛,用狡黠的目光看了眼醫院的大樓,一個上了年紀的護士攙扶著虛弱的老人從他麵前走過,路過他身邊的時候多看了他幾眼,護士歎息著,對虛弱的老人說:“這年頭的年輕人就是這麼莽撞,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他像是聽到一個不好笑的笑話,嘲諷地一笑,輕蔑的掃護士一眼,像個流氓似的忽然大聲地嚷:“看什麼?你他媽知道什麼!”

不是每個人都可以過得輕鬆的,不是你想活得快樂就可以的啊。別人為什麼就是不明白,還是他們都想裝灑脫無畏?

他靠著車,點燃一根煙,盡量控製自己不要顯出一副焦躁的神情。他眯著眼猛然吸了幾口煙,煙頭旺盛的生命力在他深深地吸吮它的時候,窮凶極惡地消耗自己的身體。他一邊吐著煙圈,一邊望著護士攙扶的老人,這一刻他忽然想起那個一燈如豆的殘垣生命,那個二十年來與他互相瞧不起的男人,那個沒有辦法擺脫隻好盡力避免稱作父親的人。

恨意湧上心頭,尾隨在恨意之後的眷戀更像是淒風苦雨後的彩虹,源源不斷地燦爛著,燦爛著。說到底,他不可能是那種坦然地接受一切生活缺陷的人。一陣冷風吹過,他為剛剛莫名其妙的溫吞的柔情感到無地自容,他惡狠狠地把煙頭丟進肮髒的雪堆裏,走進了醫院的大門。

他的母親端莊地站在手術室的門口,他在心裏暗暗地咒罵著:“老女人,他死了看你還神氣什麼。”他懶散地走到他媽麵前,語氣雖然漫不經心,但眼神中卻閃現著咄咄逼人的銳利:“別誤會,我不是來看那個老家夥的,你要是覺得我是來幸災樂禍的,也無所謂。不過,我的手受傷了。”然後他對著剛從5120走出來的護士說:“嘿,那個美麗的護士小姐,給我包紮一下,順便給我打個破傷風針,我可不想這麼早就死。”

宜紗神氣活現地打量他一眼,愉快地說:“好的,先生。”這個過分愉悅的聲音,顯然令唐西佑認真地看了她兩秒。那是個陽光燦爛得要命的午後,下午的陽光從5120敞開的門口湧出,一身白衣的宜紗渾身都是透徹的暖融融的光芒,她的微笑始終安寧地綻放著。那一瞬間,唐西佑有點恍惚。

那些看起來幹淨溫暖的人是春天開化的河流裏融化的水,帶著漂泊的旅人走向人生的另一個境遇裏。

“帥哥,你不用打破傷風也死不了。”天使神秘而篤定地看著他。

“是你。”唐西佑笑笑。她到抽屜裏取針管,優雅地轉了個身:“哇塞,你還記得我?”

“上次那個無聊的聚會上,你潑了我一杯酒。”

“喂,我不是故意的。”她的聲音有點誇張,像是吵著要糖果小女孩那樣甜美。可奇怪的是,一點也沒有做作的感覺。宜紗一手舉著針管,一手掐腰,煞有介事地把眼睛向上瞟,若有所思地說:“我轉身的時候,並沒有看到身後有人啊。”他莫名其妙地冷笑一聲,她沒注意,其實他的思緒早就飄了,他的冷哼也不是對她。她以為他在認真聽她說話。

“你跟川介是什麼關係?”宜紗問。

“我的朋友。”

“我的一個大學時的女生朋友是他的責編,我說我還沒有見過活的作家。她就同意我到那個酒會插科打諢。”

“我爸,什麼時候死?”他問。沒人知道,他放在大衣口袋裏的手重重地痙攣了一下。

她平靜而職業地說:“不會死。一開始我們不知道是什麼病,後來發現罪魁禍首是豬肉絛蟲,這個病不常見。不過有得治。”宜紗看了看唐西佑,繼續說道:“你媽在醫院都待了四個晚上了。”他隨手抓起桌子上放的一個小藥瓶,漫不經心地說:“她喜歡。喜歡遭罪。”

“看樣子她很辛苦。”宜紗認真地看著唐西佑。

“辛苦?”他嘲諷地笑笑,“護士小姐,你懂什麼是辛苦?快點給我打針。”宜紗臉上籠上一種失落的神情:“我曾暗戀一個人快十年,誰說我不知道什麼是辛苦。”他好奇地看著她,她看著他的眼睛,嫣然一笑。前塵往事隨時間一同蒼老,她沒有多提。

他的眼睛落到她手腕上係著的小紅繩,上麵是條銀質的小魚。似乎戴了很多年,不值錢,而且有點髒。

唐西佑見過的女人很多,像宜紗這種表情豐富到讓人覺得有點弱智的小姑娘他倒是很少見。他看得出來,她是那種遇到困難不會怨天尤人的人。像是自然界裏萬年長存的天空,或者海洋,也或者高原上的小草,懵懂而強大。

她給他打完針,看了一眼下著小雪的窗外:“我要下班了,七點之前要回來值班。”

“所以呢?”他傲慢地抬頭看著她的臉。

“所以你得走了。”他還是坐在那,沒有打算要走的意思。

“你擔心你爸。”她蹙著眉,癟著嘴,眉梢可愛地降下來。他剜她一眼,冷冷地說:“他不是我爸。”

“好吧,隨便。”天使毫不驚訝地微笑著,好像她麵前這個人說什麼都理所應當。

她換好衣服返回來的時候,他依然在。明明眉頭凝重,偏要裝出一副輕鬆的樣子跟她打招呼:“哈嘍!天使!”他把“天使”兩個字咬得很重,這樣他就自欺欺人地覺得,自己之所以留下來沒走不是因為他擔心爸爸,而是他想勾搭護士小姐。

她走過去,漫不經心地把手搭在他的肩上,片刻的寂靜,她的手輕輕地在他肩膀上按了一下,她忽然說:“喂,我們去吃餃子吧。我請你。”

“好。”他爽快地答應著,心裏顫抖的漣漪漾出嘴角壞壞的笑容。離開醫院的那一刻,他有種落荒而逃的感覺,出門之前,他甚至不敢看一眼走廊盡頭的手術室。

下著小雪的那天是冬至。

“你知道今天為什麼要吃餃子嗎?”路上她忽然蹦躂到他麵前。

“因為你想吃。”他說。這是他們第二次見麵,可跟她在一起時他一點也不尷尬。她讓人覺得放鬆。

“今天是冬至,你知不知道?”她一邊走一邊踢著人行道薄薄的積雪。

“那有什麼關係?”他說話的語氣,像是在講一條人人都知道的真理。

“天!你難道不知道冬至要吃餃子嗎?”她驚訝地停下來,好笑地看著他。他不明白這有什麼好笑:“白癡”地瞪她一眼。這個姑娘在他問他爸什麼時候死的時候一點也不驚訝,倒是他不知道冬至要吃餃子讓她驚訝了。

他挺喜歡她,最明顯的一點就是,她與他平時在生意場上遇見的那些世故謹慎的女人有天壤之別。

“我覺得你有點冷漠。”宜紗細細地瞧著唐西佑。唐西佑笑:“大家都這麼覺得,不過沒人像你一樣說出來。”

“我猜,那是因為你沒有親近的朋友。”

“不是。”唐西佑的否定不過是想引出下一句話,“那是因為我沒遇見你,護士小姐。”

“有些時候,人的冷漠不是出於本性的善惡。”護士小姐一臉篤定。

“是什麼?”

“恐懼呀。”她笑得燦如夕陽。

“小朋友你從哪裏聽到這個道理的?”唐西佑好笑地看著宜紗。

“不記得了,大概是《犯罪心理》裏麵的某一集。其實,”她踢了踢腳下的雪,“你也不是不關心你爸爸的,對吧。你爸在醫院的這一個星期瘦了二十斤。多可憐。”

“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就不會覺得他可憐。”唐西佑習慣性地雙手插在兜裏,它用嘲弄甚至有點憐憫的眼神望她一眼。

“什麼事?”宜紗瞪大了眼睛好奇地問。

“他汙染了這個城市郊區的大部分飲用水。還有城市東邊的那片土地。”她停下來,忽然抓著他的胳膊,非常認真地說:“是因為他做了不好的事,你就不愛他了嗎?”

他遲疑著:“不是。”

“那是什麼啊?”唐西佑從頭到腳地打量她一遭,整個人明顯被她這副多管閑事的模樣搞得有點厭煩,於是他一臉嫌棄地說:“護士小姐,關你屁事。”護士小姐對他的粗俗不以為然:“你姓什麼?”

“唐。”他說。

“唐老鴨的唐還是糖果的糖?”他死死地盯著她,忽然微笑:“天使小姐,你是長著翅膀一身潔白的天使,還是天上掉下來的一坨大便。”

野性的北風揉搓著她軟軟的頭發,她開心地大笑著,寒冷讓她的聲音聽起來比一開始更清亮:“我是第三種,穿著白色護士服,人們俗稱的——白衣天使。”她大言不慚地說。

那是唐西佑多年來吃得最舒服的一頓飯。她在吃飯的過程裏一直在講她們醫院裏發生的有趣的事,就連不能隨便外揚的,醫院裏的黑幕她都毫不忌諱地把它們當作笑話講給他。在唐西佑家裏,很少一個人會在吃飯的時候說話,在公司跟他一起吃飯的都是想拚命討好他的客戶。

他最討厭的是家裏吃飯的時候,沒有一個人說話,也沒有一個人想找一個話題來緩解沉悶的氣氛。這麼多年他們已不再覺得尷尬,情感的那層圍牆已經長了青苔。

自從醫院見過麵以後,他們三個星期都沒有再見過。短暫停頓的路人,不過如他們這般。可是命運並沒有讓他們成為路人。在某天深夜十分,唐西佑在KTV裏醉生夢死時,他接到宜紗的電話,他想都沒想就決定去接她。他從昏暗的包廂裏起身,一種微妙的眩暈讓他差點跌回沙發裏,他抱著頭,看著包廂裏睡得橫七豎八的,常常陪著他宿醉的人。他在內心深處覺得自己跟他們是不同的。不是墮落,不是放縱,不是沉溺,他覺得他不是。

生命在白色的荒原上行走,他從來沒有停下來過,他從來都是一邊感受著荒蕪一邊把蒼涼踩在腳下。

候機廳裏的人屈指可數。他老遠就看見她一個人,心情極度失落,可憐兮兮地靠在座位旁,穿著肥肥的腫腫的羽絨服,肩上背著一個醜得可以的暗藍色旅行包。

她看起來像滾滾紅塵裏,流浪的蒲公英。一個女人,在傷心至極的時候,散發著全是忍耐不了的哀戚。按理說,看著這樣心情糟爛的女人,對方心情也好不到哪裏去。可是唐西佑卻特別想笑。

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這麼留戀宜紗,或許是她身上有種讓他驚慌的熱血跟純粹,也或許是,他看著她的時候,總會莫名其妙地想起沈清園兒。

說起宜紗,唐西佑還真有點惱火。這姑娘最近沒少做蠢事,攆走了他身邊一個又一個女人,對於此,有時候他很開心,有時候他確實很煩。他可以隨隨便便地離開他身邊的任何一個女人。

宜紗是他相處了快三年依舊沒有被他甩掉的姑娘。他要跟這個女生在一起,似乎是為了治愈什麼。她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是什麼,他不想讓她知道。因為,他也想嚐嚐那種普通人戀愛的滋味。

不過,她歇斯底裏的時候是非常可怕的。確切地說,是厭惡。跟她吵架後,他從來都是一走了之。他不願意再理她,也不想哄她。因為他知道不超過三天,她又會開開心心地給他打電話,有時候告訴他,她最近在練POP字體,或者她想養一隻驕傲的肥貓這類的廢話。

反正她自己會好的。反正,她永遠不會離開他。

他跟江陵策劃好了一切,他要讓沈清園跟霍迦南難堪。

那天他看見清園兒一個人失落地走在十字路口,他一點一滴地看著他曾經無比熟悉的臉,他居然有點猶豫,他不好意思承認他猶豫的原因是他舍不得。

過了這麼多年,她為什麼一點都沒有變,赤誠天真優柔善良。一定有什麼磨損了她對生活的熱情,一定有的,這世界上怎麼會沒有被平凡瑣碎以及生活的惡意打碎的人。如果真的沒有,那就讓自己來做這個操作厄運的人吧。可是,他遲疑,她的臉出現在他視野裏時,世界是萬籟俱寂的,忽然就沒有什麼陰謀可以遮掩他原本的內心了。那個時候他居然有點害怕,有點失意。他在心裏想,為什麼自己不真的是個什麼都無所謂的人,再然後一個清晰的念頭砸了過來。

恍若隔世。他變成了他一直偽裝成的自己,於是他打了個電話給她。

“喂!沈小姐。”他的語氣裏帶著笑意,可他的臉並沒有笑。

“你幹嗎?”她充滿戒備。

他其實一直相信,她心裏不可能一點都沒有屬於他的位置,她不會那麼快地忘記他,哪怕五年、十年。他給她留下的印記,一往而深。

“難得今天沒有霧霾,我們聊聊天。”他慵懶地歪著頭,笑看著她說道。

“四年過去了,我一點也不想跟你再有任何關係。拜托你跟我裝作不認識好嗎?這個城市那麼大,我們在遇見的幾率不會太大。你好好做你的唐家大少,我做我的小市民。”

“今天是周日,你也不用上課。你在幹嗎,跟霍迦南那個家夥在一起嗎?”正如沈清園兒所想,唐西佑永遠拒絕用別人的邏輯跟對方說話。“你一個人吧,我都看見你了,等會我們玩點好玩的,怎樣。”他淺淺一笑。

他當然不知道清園兒在這一刻多想掛掉電話。她是了解他的,他總是把別人當成是手裏的玩具,那種令她恐懼著的屈辱感再次卷土重來。她隻好安慰著自己,隻要快點掛斷電話,回到家裏一切就沒事了。就在她掛斷電話的下一秒,她就看到了江陵。老實說,江陵是個漂亮的女人。有的漂亮女人男人看著喜歡,女人卻未必認同她的美,這種不認同多半來源於嫉妒。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裏江陵一日還。”擁有這麼美好的名字的人似乎與幸福隻一箭步的距離。沈清園兒認同她一切的美,也認同江陵心裏的醜惡。江陵對她笑,她立刻感到渾身不自在,江陵說想跟她聊聊,她很想拒絕。不過,人生本來就有許多你想拒絕也拒絕不了的難堪時刻。

當唐西佑跟他身後的霍迦南同時出現時,沈清園兒隻覺得這一切倒像噩夢。之前的難堪根本不算什麼。

四個人坐在一起的那一天,沈清園一直記在心裏。前幾分鍾安靜得瘮人的氣氛大概隻有唐西佑自己最享受。沈清園兒覺得隻要坐在一旁的霍迦南皺一下眉,她的心就一下沉到沒有邊際的海底。

唐西佑察覺到沈清園兒看著霍迦南的抱歉眼神,忽然間就勾起他內心深處一種,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擠壓上來的強烈的痛楚跟怨恨,好像自己是事故現場的受害者遭遇了一群裝腔作勢的圍觀評論者。事情的最後,當一切被唐西佑別有用心地揭穿之後,一向沉穩的霍律師重重地打了他一拳。

霍迦南打他的那一拳,真是狠。不僅左臉腫脹得厲害,就連頭都開始嗡鳴了。江陵過來扶他,他狂躁地把她推開了,大罵道:“滾,賤人”,似乎是衝出口的聲音太用力了,耳朵忽然旋風似的嗡鳴。疼痛跟憤怒,讓他發自內心地厭惡身邊的任何事任何人。

唐西佑憤然轉身一腳踢翻了身後的桌子:“滾,我再也不想看見你,我他媽煩你了。”江陵深呼一口氣,驕傲地瞟唐西佑一眼。她不怕,她不怕這時候唐西佑拋棄她,因為現在的她,早就不是以前的她了。她從唐西佑那裏搜刮到足夠的錢,並且有了自己的公司。

錢對江陵這種女人有多重要,怕是隻有她自己知道。可是她仍然有點失落。人不可以太貪婪的,有了呼風喚雨的權力跟錢財的時候,還想要單純的愛情,這恐怕有點難。

生活是公平的,她拋棄過別人,也被人拋棄過。

唐西佑一個走在街上,他隻想一個人待一會,每當心情不好的時候,他就想一個人待著。他一個人走了很遠的路,然後他就走到了那家幼兒園。他以前來過這,隻是之前從來沒進去過。

他在秋天的時候知道自己還有個小孩子,是江陵告訴他的。聽到這個消息後,他沒有一點感覺,比如驚訝、震驚、喜悅什麼的,完全沒有。他就像坐在一列火車上,窗外綠林繾綣,鬆林濤濤,他隻是個看客。雖然他知道這個小孩是他跟沈清園兒的,可是啊,他就是覺得跟他沒什麼關係。

那個叫作小西的小孩隨著一群小朋友蹦躂著走出來後,他還是聽到自己心髒偷偷地多跳了兩拍。小姑娘那雙漂亮的眼睛很像清園兒,隻是少了些歲月沉澱後的清靈的沉寂跟不肯低頭的固執。小西看到他後誇張地眯眼微笑了下,別看她隻是個三歲多的小孩,但她很懂禮貌。

他看著這個小姑娘,他很想對她笑,他從來都不是不苟言笑的人,可是青紫的左半邊臉用疼痛提醒他不準笑。小西噘起粉嘟嘟的小嘴,眨著眼睛疑惑地指著自己的左半邊臉。他明白她的意思,她的意思是:“你的臉怎麼了?”

他對著自己的另一邊臉,揮了一下,意思是被人打了。他們一直沒有說話,像兩個聾啞人一樣,心照不宣地回答對方的問題。

他長久地看著小西,他的心就忽然變得很柔軟很柔軟。那是他從來沒有過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