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往事如蝶之一(1 / 3)

高二那年,陸玉姝不可遏止地愛了一個叫熊冠峰的男孩。他們同齡不同班,那時,他是校文學社團的社長,陸玉姝喜歡寫些朦朧詩,在投稿、發稿的過程中,兩人熟悉了。詩歌成了傳達他們心靈之音的鴻雁,她常常寫些連自己都說不出準確意象的詩拿去向他請教。熊冠峰家窮,一年四季穿著一身褪色的舊軍服,長相一般,但精力充沛,學習頂呱呱,會寫文章倒在其次。在學校生活相對枯燥的年代,熊冠峰能吹笛子和口琴,課間和兩飯期間常常從他的宿舍裏傳出悠揚的笛聲。一聽見悠揚的笛聲從低矮破舊的宿舍裏傳出,女生們禁不住抬頭張望。少女的心是一池春水,笛音過處就會泛起漣漪。這笛音使十七歲的陸玉姝變得多愁善感,朦朧詩正好可以訴說自己的情懷。那時學習壓力大,何況學校明令禁止中學生早戀,她隻能將這份感情深深壓在心底。

十七歲以前的生日,陸玉姝都是在家裏過的,母親給她擀一碗酸湯長壽麵,偶爾在麵上擱一個荷包蛋,就是她的生日宴。母親一邊看著女兒吃麵,一邊絮絮叨叨地說她生養孩子過程的痛苦和甜蜜,“懷上你的時候,我老是夢見一條小龍跟著我,老擔心著,要是再生個小子可怎麼辦呢?三個兒子長大了我們怎麼給娶得起媳婦呀!後來快到臨產期了,那小龍突然就長翅膀就飛了,那翅膀掀起的風,大得能把架子車刮跑,我仰頭看著天,心裏空落落的,突然聽見一聲狼嚎——狼女子!我心裏一驚就醒了,醒了肚子就疼!一直疼了整整一天,比生你兩個哥哥疼的時間長多了……”每個人的生日都是母親的受難日,當陸玉姝也有兒子後才知道為什麼兒女總是記不住父母的生日,而母親總是記著每一個孩子的生日。因為每一個孩子的誕生都是母親拿自己的命換來的,那是一道檻,過了就過去了,過不去了母親和孩子就有人被卡在檻外了。隻可惜孩子在長大之前並不懂這些,因為不懂常對母親的絮叨感覺很煩。陸玉姝現在每每回想起她麵對母親嘮叨時的不耐煩就不由得自責。孩子是母親的心頭肉,這話一點不假。當然,十七歲的女孩還不能理解母親的心情。

十七歲時,陸玉姝有了自己的秘密,她覺得生日是最私人化的事,她想在這一天與最親密的人在一起。於是,生日前夕,她寫了一首朦朧詩,夾在一本書中,在回家路上把書遞給熊冠峰,順便告訴她第二天是她的生日,說完後不等熊冠峰回答,她就快步走開了。第二天放學後,他們倆一前一後走出校門,溜進河邊的楊樹林。在一片蛙鳴聲中,陸玉姝把自己的初吻獻給了這個男孩。當時她並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可從此以後心思就不容易集中了,一下課就迫不及待地跑出教室門,向熊冠峰的教室門口張望,心思一不集中,學習成績就開始下滑。到了高三,她已經從級上的前三十名降到了一百多名,這樣的成績考大學有些困難。與陸玉姝相反,高三那年,熊冠峰的成績飛速前進,很快成為全級前五名前三名的學生。就在痛苦折磨著她的時候,他向她伸出了援助之手。一天晚自習後,他拿了一本霍金的《時間簡史》,讓她看看;他說,能夠相逢於時間的長河裏,這是多麼難得的機遇。他希望她能振作起來,向高考衝刺。錄取結果出來時,熊冠峰考上了中國人民大學法律係,陸玉姝卻以距離本科三分之差落到了省紡織學院,而且是會計專業,是省招生辦調配的。這怨不得學校,她的成績不打硬,填報誌願時填了服從調配。人生緊要的地方如果不按自己的意願走,可能步步就踏不上節奏了。陸玉姝感覺生活在跟她開玩笑。雖然他們那一級隻考上了八個女生,可陸玉姝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熊冠峰接到錄取通知後,第二天就跑來告訴陸玉姝。那段時間正是雷雨季節,河水上漲,有些路段被河流衝毀,行走很不方便。熊冠峰去陸玉姝家裏的時候,買了兩瓶罐頭,用塑料袋提著,褲腿挽得一高一低,淌過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河,爬上一段泥濘不堪的坡,才走進陸玉姝家。他那本來黝黑的臉膛因為激動和熱天的緣故,漲得通紅。陸玉姝那時正在院中的杏樹下曬衣服,聽見他在門外,聲音怯怯地問鄰居:“這裏是不是陸軼家呢?”這聲音像一塊磁鐵,一下子把她吸引過去。既爾,她的心怦怦直跳,仿佛要蹦出胸膛。她從門裏出去的時候,腳步踉蹌,被門檻磕了一下,抓住門環才沒有摔倒。四目相對的那個瞬間,她的臉一下子變得比他的臉更紅了,她怔了一下,伸手去接他手裏的塑料袋,沒想到手抖得厲害,接了個空,塑料袋“砰——”一聲掉在了地上,罐頭瓶瞬間破碎,汁水溢了一地,驚得他們麵麵相覷。母親正在做飯,聽見響聲從屋裏跑出來,一看兩個孩子尷尬的樣子,馬上明白了什麼,臉色立馬陰沉下來。陸玉姝忙向母親介紹,這是他們學校的高考狀元熊冠峰,考上了中國人民大學。一聽這話,母親的臉色又放晴了。

晚飯後,陸玉姝一直把熊冠峰送下山坡,送到河畔。河畔有一片蘆葦蕩,那時,夕陽的餘暉灑在水麵上,青青的葦子被鍍上了一層金黃色,景色美得讓人心醉讓人心碎。陸玉姝還沒接到通知書,心裏輕鬆不起來。熊冠峰看在眼裏,分別的時候他拉住她手,盯住她的眼睛說:“不管將來走到天涯海角,你都不會走出我的視野……”她不由得靠到了他的胸前。熊冠峰盯著她的眼睛突然間變得通紅,像兩團火,他一把抓住陸玉姝的胳膊,猛地噙住了她的嘴。幸福的眩暈襲擊了她的全身,一股又澀又甜的感覺順著舌尖直抵心尖。陸玉姝又慌又亂。那時,農村學校相對保守,男女情愫萌動,卻很少有人能拋開世俗的禁忌相擁相親。瞬間的迷醉後,陸玉姝推開了熊冠峰。

“對不起……”熊冠峰喘著粗氣,訥訥地說,臉色油光發亮,像是被夕陽給鍍上了一層油彩。陸玉姝低著頭使勁搖了搖頭,把羞澀和慌亂甩到腦後,才敢抬頭直視熊冠峰的眼睛。

若幹年後,當陸玉姝回想起她的這段心不旁婺無比虔誠的情感時,漸漸明白,人們往往對初戀念念不忘,是因為大多數人對初戀懷著宗教般神聖的信仰。比起肉體的欲望,初戀像五月的丁香一樣純潔一樣馨香,像月光一樣朦朧一樣澄澈,像初升的太陽一樣和煦一樣明媚……

陸玉姝一直目送著熊冠峰的身影漸走漸遠,直到完全消失在河的對岸,才意識到自己早已淚流滿麵。她不知道這對於她的人生而言意味著開始,還是結束。

上大專那三年,陸玉姝一直跟熊冠峰鴻雁往來,別的男生根本進入不了她的視野。她因此得了個“冷美人”的綽號。她明知她與熊冠峰正走在兩條不同的道上,而且越走越遠,可還是無法走出這段感情漩渦。與她相反,上了大學的熊冠峰一直是激進的,他的每一封信裏都充滿了雄赳赳的氣勢。北京的人文環境為他提供了展翅翱翔的天空,豐富的大學生活為他鋪開了施展才華的舞台。雖然他來自偏僻農村,但短短的調整期後,他很快就融入了新生活。剛去的時候,他幾乎每周給她寫一封信,每封信都燃燒著炙熱的火焰。那遠隔千裏卻無比熱情的火焰一方麵讓她感覺甜蜜,另一方麵又增添了她的憂傷。隨著時間的推移,熊冠峰的信越來越少,從一周一封改成一月一封。每每收到他的信,她都會一個人躲到校園的鬆柏林中,一邊看一邊默默地流淚。那時,她已經預感到他們沒有共同的未來,卻忍不住不去想他們各自的未來。

一眨眼陸玉姝就到了大專畢業的時候。當時,正逢著國企改製的熱潮,專業會計師成了一些民企搶先招聘的對象。如果陸玉姝努力一把,考個會計師證也不是沒有可能。所以,畢業時她想在城裏簽個公司,一邊做一邊等待熊冠峰。她明知這是一場無望的等待,可無論如何她不會先背叛他們的愛情。當她把自己準備在城市簽合同的想法告訴母親後,母親隔著電話就哭了。她說,人家養兒防老。她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三個娃娃,都像鳥兒一樣飛遠了,他們的父親死得早,她原指望著兒女能到跟前……陸玉姝聽著母親的話,心勁兒一下子散了。她的兩個哥哥一個參軍去了新疆,成了一名軍官,回來的可能性幾乎沒有了。另一個去廣東打工,做了倒插門女婿。母親的淚把陸玉姝從城裏喚了回去。

那時,陸玉姝生活在一個隻有十四五萬人口的小縣裏,縣城的常住人口還不到三萬,除了一些賣日用百貨、成衣、內衣的店鋪,就是幾家飯館還顯熱鬧。企業呢,倒是有兩家,一家造紙廠有三十多個工人,三天兩頭因為汙染超標關門治理;一家地毯廠在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紅火了一段時間,到新世紀初就關門了,工人大多是農村出身,除了個別幾個成了專職太太,其餘的人都去城市打工了。縣裏的企業她不能去。大哥委托在縣委辦當副主任的同學給妹妹聯係工作,被分配在縣廣播電台。電台原來有會計、出納,她這專業派不上用場,局長說年輕人腦子靈泛,做編輯可以學。於是,她就在編輯室上班了。

陸玉姝參加工作時間不長,就在城郊租了一套民房,把母親接來同住。生活在城鄉結合部的人們大多還保留著農村傳統,母親住了幾日,就跟巷子的老伯大媽熟得像老鄰居一樣,他們一有空閑就紮堆兒聊天,談得最多的是各自的兒女。當人們知道陸玉姝剛剛大專畢業,又在電台工作時,都對母親嘖嘖稱讚,說她好福氣。母親呢,自然以女兒為榮,少不得跟鄰居嘮叨女兒的個人問題。於是,那些熱心的鄰裏就陸陸續續把他們親戚朋友的兒子介紹給陸玉姝。見了好幾個,沒一個令陸玉姝動心的。於是,人們當著母親的麵說,陸玉姝那長相那身段肯定不會嫁給一般人家。背著母親的時候,卻議論紛紛,“我那侄娃子,人又老實,工作又好,她還看不上……”“我姨夫他表兄的兒子在一中當老師,一中,好多年輕人調不進來,她也不給個回話……”“我娃他姑夫的侄子在稅務局工作。稅務局多好的工作,那小夥長得也是清俊大漢,不知她還嫌棄啥哩?”這些話大多背著母親說,她自然聽不到,還樂嗬嗬地是把最近提親的人家拿出來比較……小張在統計局工作,小夥沒地說,就是家在農村,比較貧寒;小李在政府工作,他爸是個體戶,有錢,在縣城也買了房子,就是小夥子個頭有些矮;小田在中學當老師,小夥子一表人才,可教師這工作管得死沒出息;小王他爹媽都是單位正式職工,孩子模樣也不錯,就是沒上過大學……陸玉姝每天從街道走過,隻要是跟母親認識的大媽大伯就會喊住她,問她親事訂下了沒有,要是沒訂下,有個小夥子要介紹給她看。為了躲避這些好心的大媽大伯,她總是等大家都吃飯的當兒才悄悄溜進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