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玉姝拉著兒子的小手摸黑從樓梯上下來,覺得心跳加劇,一種異樣的感覺充溢了她的全身,她一時還無法分辨清楚是什麼原因。剛才老陳塞給她的存折上這兩萬元,可以幫她解決好多問題:給陸藝緯買些玩具和書籍;在人口流動量大的黃金地段租個店麵把花店搬過去;給母親打五千元……沒錢的時候她幾乎不去想怎麼花錢,現在有了點閑錢,她才發覺用錢的去處太多了。
遠處昏黃的燈光斜射過來,使這一帶顯得更黑了。陸玉姝幾乎是摸著殘牆往前走,每走一步自己小心翼翼,還須提醒兒子小心別碰著。她隻顧低著頭走路,竟然撞到一輛過往的小推車上。對方跟陸玉姝一樣,借著微弱的光線辨認路徑,並沒注意迎麵有人走來,直到撞在一起,聽見陸玉姝發出“啊呀——”一聲驚叫,才停了下來。陸玉姝抬頭,捂住膝蓋,向對麵看去,見是白天在路邊擺小攤的中年女人,車裏裝著補鞋的工具和客人沒有拿走的鞋子。她的家在哪兒?她為什麼也要在城市裏漂泊?白天躲藏在樹蔭底下,給那些穿著體麵的人補臭鞋;晚上摸著黑往回走,寄居在人家的屋簷下麵。如果她有兩萬元,還會起早貪黑擺小攤補臭鞋嗎?推車的女人白了陸玉姝一眼,沒有作聲,把小推車往牆根下斜了斜,側了身子,給陸玉姝娘兒倆讓路。
“媽媽走路真不小心!”陸藝緯嘟囔了一聲,走到母親前麵,給她帶路。盯住兒子一蹦一跳的身影,陸玉姝有一種踏實的感覺。小小男子漢,已經懂得在黑暗中保護母親了。
“緯緯,你怕嗎?”走在暗影裏,陸玉姝的聲音比平日裏溫柔了許多。
“怕什麼呀!我是男孩。”陸藝緯聲音鏗鏘,“看著吧,我將來要把這裏的路修得平平的,把路燈都裝起來。等陳爺爺腿好了就可以騎著三輪車走了。”
“好樣的!做個男人就得有責任,不能像你的——”陸玉姝本想鼓勵兒子,話到嘴邊竟然差點說成“像你的父親了”。
“媽媽,爸爸為什麼要丟下我們?”盡管陸玉姝的話沒有說完,孩子還是聽出了話外之音。聽兒子提到“爸爸”,陸玉姝突然鼻子一酸,眼眶就濕了。
“你還小,跟你講也不明白。”陸玉姝說,“等你長大了,長成‘小仲馬’那樣了我再告訴你。”
“小仲馬是誰?”陸藝緯問。
“小仲馬是個了不起的作家,他的父親是大仲馬。他們都是作家,小仲馬比大仲馬寫得好。”陸玉姝盡量冷靜地回答這個問題。
“我才不當作家。我要當老板。”陸玉姝一聽兒子這麼說,忍不住笑出聲來。她問:“你為什麼不當作家,要當老板呢?”
陸藝緯站在原地,回轉身來,一字一頓地對母親說:“老板能掙下錢,我要掙好多好多的錢,造一幢很大的樓房——像我們學校的教學樓那麼大。我還要帶著你周遊世界呢!那得要好多好多的錢!”
陸玉姝被陸藝緯的話逗樂了,笑著說:“緯緯有理想,就得好好學習,學到了本事才能幹成大事。”
娘兒倆磕磕絆絆,邊說邊走出老陳家的巷子,陸玉姝抬手揩了一把鼻尖上的汗,拉住兒子的手站在路邊等車。帶孩子出來走走,比成天呆在同一間房裏更能加深親情。此刻,馬路上車流如織,大大小小的車輛像一尾尾遊在河裏的魚從他們身邊遊過去,沒有一輛車停下來,沒有一個人從車裏伸出頭來問他們要去哪裏。段永明自從生日那天在她的花店裏見到文成業送的那個大花籃後就沒再找過她。這個男人表麵上看起來大大咧咧,骨子裏小氣得很。陸玉姝也不會主動跟他聯係。她的生活又恢複了寧靜。現在,她又像初到這座城市一樣,想去哪兒,自己去搭公共車。此刻,距離睡覺還有些時間,她正好可以帶著兒子搭乘末班公共汽車,沿著濱河路,一邊觀光一邊梳理情緒。也許,真能找到一處可以開花店的地方呢。想到這兒,陸玉姝拉了兒子的小手,穿過馬路走向公共汽車乘車點。
五分鍾後,他們踏上了一輛徐徐開來的公交。車上人不多,陸玉姝找了個座位讓兒子坐下,她站在陸藝緯身旁,望著車窗外。對麵高樓上的霓虹燈光投射到渾濁的河麵上,河水像血一樣暗流湧動。盯住這暗紅的河流,一陣眩暈襲過陸玉姝的心頭。一些往事,隨了這湧動的河水悄悄潛入腦海。
“要是我們生個孩子,一定像你一樣漂亮,像我一樣聰明……”“不管他漂亮不漂亮,隻要他像小仲馬那麼有天分有成就就行了……”剛才陸藝緯無意間問到“爸爸為什麼丟下我們?”讓陸玉姝一時語塞。這麼多年了,那個叫康明的男人一直替他們背著一口黑鍋,以致每到寺廟,陸玉姝必要燒香為他祈禱。在親友的印象裏,這是康明的種,陸藝緯還沒生下那陣兒,母親每每談及康明,總會咬牙切齒地罵他:這個該遭天殺的雷劈的……陸玉姝懷著孩子遠走他鄉,母親還背著陸玉姝去找了一回康明他媽,說是人心隔肚皮真沒看出來,康明心那麼硬。好在,康明不在家鄉,母親的憤怒隻能像怒號的北風,刮過了就沒有了蹤影。孩子誕生了,工作丟了,家沒有了,母子還得繼續活下去。母親永遠是孩子最後的盾,當世界對你關閉了所有的門時,隻有母親還為你亮著一盞燈,讓你不致因絕望而走上不歸路。陸藝緯誕生時,母親千裏迢迢從家鄉來到女兒身邊。從醫生手裏接過啼哭的嬰孩,她的眼裏已是歡喜……她什麼時候告訴陸藝緯是爸爸丟下他們了,陸玉姝並不清楚。顯然孩子曾經問過奶奶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