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分,夏小惠悄悄出現在木塔巷。此時,街道上空蕩蕩的,隻有清潔工在飄浮的塵埃中匆忙移動,馬路兩邊的店鋪大多關門閉窗。一路上,夏小惠隻顧低了頭往前走,在木塔巷口,差點與一個人撞個滿懷,驚得她抬起頭來,首先看見一雙渾濁而驚恐的血紅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她嚇得往後退了一步,嘴裏發出“啊呀——”一聲驚叫,既而看見一頂血紅色的舊絨帽,帽沿下露出花白而淩亂的髒頭發。原來是夜間躲在銀行自動取款機前取暖的那個瘋子乞丐,不知她白天在哪兒乞討,夜間十有八九會回到小巷,躺在巷子的角落裏。瘋子經常在這條巷子穿梭,對夏小惠大概也有印象,看清她的麵目後,“嘿嘿——”幹笑了兩聲,目送著她狼狽跑開。
夏小惠一直跑到“流星花語”店門前的台階上,才一屁股坐了下去。此時,卷閘門還上著鎖。昨晚老板何時鎖的門?夏小惠定一定神,緩緩從褲兜裏掏出手機,才看清手機還關著。這一整夜,她整個人處於失控狀態。
昨天下午,陸玉姝帶著陸藝緯去看老陳,叮嚀夏小惠自己買一份盒飯當晚餐。陸玉姝走後,夏小惠打掃了衛生,就百無聊賴地坐在花叢中剝指甲。老陳一躺下去,缺了送花的人,“流星花語”的生意一下子清淡了很多。夏小惠幫老板貼了招聘啟示,隻來過兩三個應聘者,問了待遇就再也沒見人影兒。老陳這腿沒個一年半載怕是恢複不到原轍裏,這樣下去,花店還能不能開下去?如果花店開不下去,她該怎麼辦?如果一直戀著老板待她不薄賴在這裏,有一天這店關門咋辦?
想到這兒,夏小惠再也坐不住了,她站起身來,感覺心裏堵得慌,就拿起手機,撥通了洗腳妹範引弟的電話。“引弟,這陣兒有空嗎?有空的話給老板打個招呼過來一趟,我想跟你說說話。”在洗腳房打工的時候,夏小惠跟範引弟關係最好,這女孩比夏小惠大兩歲,做洗腳妹已經三年了。她不像夏小惠是直腸子,凡事總是在心裏盤算幾遍才定奪。範引弟說,不是她找不到別的活兒,實在是,她們這些沒念下書的農村女子到了城市掙個錢不容易,洗腳這行當雖然不體麵,但發的工資高,一月的工資比在小飯館洗盤子多出三五百,一年就多出三五千。她的弟弟剛剛考上大學,她得掙足了錢讓弟弟安心學習。另外,等錢攢得多了,她想去學個技術,理發也比洗腳強……夏小惠覺得範引弟年紀不大,很有想法,至少比自己沉得住氣,吃得下苦。以前,夏小惠遇到困難的時候,總想跟引弟說說,引弟幫著出出主意,她心裏的結就散了。
掛斷電話,夏小惠去門口張望了三遍。第三遍才見範引弟從巷子口走進來,黑色的長發把蔥白臉兒襯得更加白淨,淡綠的短外套配著墨綠色的長裙,白色細高跟鞋叮當叮當地敲著水泥路麵,發育豐滿的身體隨著鞋子的節奏娉娉婷婷。如果不說,誰也看不出這個姑娘前一個小時還在抱著一雙臭腳搓洗。
夏小惠一看見範引弟,立即一個箭步從門裏跨出去,拉了她的胳膊邊走邊說:“我以為你不來了呢。我正想著,要是你不來了我幹啥去——”範引弟說,她這個月領了二千六百元工資,二千元給弟弟打過去了,還剩下六百元,這不,秋已很深了,正想找個人一塊兒去服裝超市買衣服呢。
“嘖嘖,二千六,差不多是我三個月的工資了。”夏小惠感歎到。
“我哪能跟你比,你成天在鮮花叢中,聞的是花香。我成天抱著臭腳搓,一雙腳掙九塊,你算算,我二千六是搓了多少雙臭腳換來的?”每一個洗腳妹都有一肚子汙水要傾倒,平常,她們太忙,也沒人願意聽她們訴說苦和累。隻有在私底下,比較要好的姐妹互相發發牢騷罷了。
“那倒也是,我掙的錢雖然少得可憐,可能是聞花香聞慣了,一想起以前,每每捧起一雙臭腳,那種惡心感現在還能感覺到。”夏小惠說著,拉了一把藤椅讓範引弟坐下。
“問題是我這工資像天上的月亮,中看不中用。”夏小惠坐到範引弟的對麵,把這兩個月的情況跟她學說了一遍,她擔心這花店開不下去。她對這個城市的交通都沒摸熟,不知下一步該咋辦,今天喊引弟過來就是想聽聽她的建議。
“聽說你的老板神通廣大,交往的人很多,不如讓她給你介紹個工作。”範引弟這說法在夏小惠聽來簡直是個笑話。“我也這麼想過,就是張不開口,人家現在正是困難時候,她與老陳非親非故,卻在他受傷後又是照顧又是探望,我怎麼能無情無義……”
兩人正絮絮叨叨地說著話,店門被人推開了,腳步聲很輕,一直走進店鋪中央,兩個女孩才意識到有人來了。夏小惠“噌-”地站起來,範引弟看了一眼來人,也慢慢站了起來。由於店裏光線太暗,起初,那人並沒注意到有人正在對麵看著他。他踱著方步,在店裏走了一圈,才停住腳步,抬頭問道:“小陸不在嗎?”“不,不在。”夏小惠慌張應答。就是這四目相對的瞬間,夏小惠感到這人的麵目咋那麼眼熟?好像在哪兒見過?對了,前幾天他到店裏訂過一個花籃呢,說是要去探望什麼領導。
頓一頓,夏小惠問:“你找我老板?”
“老板?哦,是陸老板。”說著,那人把目光停留在夏小惠的臉上,“你們是她雇用的店員?”
“我是這裏的店員,她不是,她是我一個要好的姐妹。你要啥花?是送給朋友還是領導?”夏小惠終於可以說出一句職業術語,亂跳的心也鎮定了許多。她仔細端詳那人,寬背,分頭,魚眼,外八字腳,中等身材,看樣子年齡在四十以上,西服緊緊地裹著微微發胖的身體,隻是他的眼睛讓夏小惠心悸,盯住她的那一瞬,像死魚一般,隨後又滴溜溜轉。
“你在這裏幹了多長時間?”那人問道,目光在夏小惠的臉上睃上睃下,看得夏小惠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他又拿同樣的目光睃範引弟。“你們,都是小陸——不,我總是拗口,陸老板招來的店員嗎?”與夏小惠不同,範引弟顯得落落大方,她靜靜地盯著來人的臉,一字一頓地說:“我要是陸老板的店員就好了,整日聞著花香,心情肯定比現在好。哎,看樣子,你像個當官的,你能給我們介紹一個工作嗎?”
“可以呀。”那人說,“我得知道你們能幹什麼,想幹什麼。”
“我,嗯,”夏小惠搶過話茬,“以前,我以前在小飯館洗過盤子。你問這幹什麼?”夏小惠把“洗腳房”說成“小飯館”,自己感覺幹飯館洗碗工也比洗腳的體麵些,反正都是搓洗的活兒。
“你呢?”那人把目光停留在範引弟的臉上,範引弟也不躲避,一字一頓地說:“我嘛,幹過幾個活兒了,準備學個手藝。”
“有出息有出息。”那人衝範引弟笑笑。
“那你給我們介紹個好點的工作吧。一看你就是大老板。”範引弟說,聲音脆脆的,夏小惠在旁邊吐了吐舌頭。跟人家剛剛認識,憑啥讓人家給你介紹個好工作!她偷偷瞥了一眼範引弟,隻見她的眼睛眯成一彎新月,鎮靜地盯著那人。
“行啊,過會兒邊吃飯邊聊。”那人正說著,他的手機響了,他快步走出門去接電話。
兩個女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夏小惠衝範引弟擠擠眼,小聲嘀咕:“你咋這麼膽大?跟他好像熟人似的。以前在洗腳房也認識好多大老板你咋不讓他們介紹工作?”
“噓——”範引弟堅起拇指,提醒夏小惠不要多嘴。“那是啥地方?你不清楚?我們不提找工作他們還想打我們的主意呢,我們要是提這,還不讓他們給——”
兩人正說著,看見那人隔著玻璃衝他們笑了一下,盡管這笑容稍縱即逝,夏小惠卻有些受寵若驚的感覺。一個從農村出來的打工者,要是能從城市人的臉上看到一點笑意——哪怕這笑是媚笑瞎笑笑裏藏刀皮笑肉不笑,她都有慌恐的感覺。活了十八歲,她一直看著別的人臉色過日子,在家的時候看母親愁雲密布的臉,在火車上看麵無表情的臉,在洗腳房看居高臨下的臉……除了陸藝緯與老陳,很少有人對她笑過。陸玉姝似乎心底不壞,但卻很少流露過發自內心的笑,對她說話的時候,大多也是吩咐插花的事兒。她看陸藝緯,也是繃著個臉,讓這孩子見了媽跟見了陌生人似的。現在,這個穿著體麵的男人竟然衝她笑呢。夏小惠心裏湧上一股不可名狀的感動來。有了這感覺,夏小惠跟那人說話聲音就柔和了許多。
那人裝上手機,重新走回店內,又在花店裏來回踱步,目光時而在花叢中遊弋,時而在兩個姑娘的臉上巡睃。這樣轉了有五六分鍾,那人在玻璃圓桌前坐下來,拿出手機翻看。看了幾眼,抬頭望向她們。十八九歲的姑娘,像一朵盛開的花兒,渾身散發出一股不可抗拒的香氣。那人的目光在兩個姑娘的身上睃了一遍,看得夏小惠把頭低了下去。那人嗬嗬笑著說:“我是小陸的朋友,過來請她一塊吃飯,她說——”說到這兒,那人停了一下,接著說:“她說,讓我先在飯店等著,她過會兒就來。我看你們現在也閑著,就跟我們一起去吃飯吧。”
“陸姐說她要去看陳叔,也不知什麼時候能回來呢?”夏小惠感覺奇怪,陸玉姝走的時候明明說她去看望陳叔,怎麼又跟人約會去飯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