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看見陸藝緯,陸玉姝就不由得不想,生命真是一個奇跡,一個閃念他就誕生了。如果另一個閃念出現,就又可能摧毀他。當年,如果她不是還沒有愛上康明,或者不是那麼固執地要把陸藝緯帶到人世,也許他會跟自己的第一個孩子一樣,化為齏粉。任何相逢都是宿命,包括父子、母子之間。
陸玉姝從省城回來的第二天,宋辰輝發來短信問,為什麼突然不理他了。
陸玉姝冷冷地說,我結婚了。
什麼時候?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我給你準備了一個禮物——一個用貝殼做的牛,我要讓這頭牛永遠陪伴著你。
你都不陪伴我,一件沒有靈魂的工藝品陪著有啥意思?
別這麼說,我永遠是你的鬥牛士。你結婚了也是。
男人都這麼不負責任嗎?
不,不是。這幾天聯係不上你,我一直在思考這件事。
結果呢?
陸玉姝敲完這句話後,對麵很長時間沒有反應。於是,她發去一個詢問的符號。
這些天我一直在想這事。我覺得,還是打掉吧。如果孩子真生下來,我無法照顧,對他是不公平的。你說的對,我們之間隻有愛情,我們是為了快樂走到一起的,不能讓愛的附加物拖累我們。再說,那天上午我也喝了酒,要是孩子將來智力存在障礙,或者身體殘疾怎麼辦?
看著宋辰輝經過深思熟慮敲出來的那段話,陸玉姝感覺空氣驟然變冷,仿佛有人拿一盆涼水從她頭上潑了下來,那種徹骨的寒涼順著頸椎一下往下流,流過脊椎,流過腰椎,一直流入她的腹部。肚子裏突然就有了反應,一陣痙攣般的疼痛使她不由得彎下了腰。她蜷著腰躺到辦公室的木沙發上。休息了一會兒,疼痛感消失了。下班的時候,她向領導遞了個請假條,她決定再次帶孩子去照照B超。的確,這段時間一直到處奔波,一路的顛簸加上情緒不穩,孩子的發育會不會受到影響?如果醫生給這個正在成長的生命判了死刑,她隻得再次忍痛讓刀子刺穿身心。如果醫生說,還有希望,那她就要想盡一切辦法讓孩子來到人世。他不僅是她這段無疾愛情的見證者,他也是自己對於生命的交待。
陸玉姝到醫院去做檢查。婦科大夫聽了她的陳述,說,可能是先兆性流產,也可能是宮外孕,這需要B超進一步診斷。
聽了這話,陸玉姝神情恍惚地走出了醫院。如果她現在就去做B超,可能就得立即手術。手術畢竟不是一件小事,何況孩子已經兩個多月了。她得準備足夠的住院費用,而且術後還需要有人照顧。這事不能跟康明說,他不欠她的,倒是她一直對他心存內疚。
在陸玉姝最需要男人憐惜的時候,她的身邊沒有一個男人。也許宋辰輝說的對,他們是為了快樂走到一起的,他並不是不滿意自己的妻子,他隻是想找點婚外情來刺激他日漸麻木的神經,他把與婚外女人的偷情看著他詩歌創作的靈感源泉。詩歌,這玩意兒以前在陸玉姝的心裏是多麼神聖的東西,她以為寫詩的人都有一顆冰清玉潔的心。原來詩歌中也充斥著血腥與陰謀。如果她把這個孩子做掉,宋辰輝就會寫一首詩來紀念這件事。如果她也在手術中死去,宋辰輝會表現得像個情僧,甚至會寫出一部絕世之作。後來的事實證明陸玉姝的猜想是正確的,當她在網上對他說,她已經做掉了孩子,宋辰輝又顯出了以前的那種熱情和殷勤,他又開始“衣衣、衣衣——”地呼她。他說,為了紀念他們的愛情,他寫了一首詩。後來,那首詩還獲得了那個年度“鳳凰”杯詩歌大獎賽一等獎,為宋辰輝添了名,也帶來了利。宋辰輝把這一切貼在他的博客裏。據說因為這首詩,一個女大學生大老遠跑到宋辰輝的單位來看詩人,說是被他的深情感動了。當然,這是後話。
那天晚上,猶豫再三,陸玉姝還是撥通了康明的電話,畢竟,她現在是他的法律意義上的妻子,要是她真的有個三長兩短,她的兩個哥哥肯定不會放過康明。
康明一接通電話,就迫不急待地說,他剛剛下班,正想給陸玉姝打電話呢,不知她回去好不好,單位上的人要不要招待,如果要招待,等他休假的時候回來了再待客……聽著康明朗朗的聲音,淚水悄悄溢滿陸玉姝的眼眶,她努力把淚水控製在鼻腔,穩定了一下情緒,說:“今天早上我肚子痛,去醫院檢查,大夫說可能是宮外孕。我準備到市醫院做腹腔鏡手術。”陸玉姝一口氣說完這些話,大氣也不敢出,她不知道康明會是什麼反應。電話那端突然沒有了聲音,顯然,他沒料到事情會這樣。就在陸玉姝準備掛斷電話的時候,康明才說話了:“怎麼會這樣呢?是不是這些天到處奔波的原因?”陸玉姝說,可能是。她安慰康明,醫生隻是說說而已,還沒判死刑呢。康明說,別死刑死刑,說我們的孩子呢,就那麼狠心!
我們的孩子?!陸玉姝心裏一怔。是啊,康明以為陸玉姝懷上他的孩子了。這更讓陸玉姝感到負疚,她有些後悔跟他說了。
“你等等,我明天一早就回來,陪你去。”康明稍作停頓,就作出這樣的決定,還沒等陸玉姝再說話,他就掛了電話。
握住手機,陸玉姝心裏悲喜交加。康明是上天送給她的救命稻草嗎?
第二天一早,陸玉姝就坐上了去市醫院的車。五個月前,她在那所醫院拿掉了她的第一個孩子,那些慘白的背影、明晃晃的刀具,以及刺心的疼痛仍然曆曆在目。
車開出縣城不久,陸玉姝給宋辰輝發了一個短信,“我今天去市醫院,拿掉他。”信發了,陸玉姝滿懷期待地把手機攥在手心裏,頭轉向窗外。窗外碧綠的田野一閃而過,間或有人家紅色的屋頂掩映在綠樹叢中,一條與公路平行的小河緩緩流著,河對岸是逶迤的青山。以前,陸玉姝喜歡望著車窗外的田野、河流和青山沉思、遐想。現在,她的心情恰好與外麵的風景形成對比,從時令上算已經進入了盛夏,可她感覺心頭大雪紛飛,她期待著宋辰輝能發一則短信阻止她的行動,或者,打電話對她說,他在醫院門口等她,陪她渡過這個難關。或者,至少發一則短信安慰一下她即將破碎的心。以前,她健康的時候他每天至少要發一條短信,打一兩個電話的。可是那天,那個將決定一個生命能不能來到世間的日子,那個生命的播種者卻一言未發。陸玉姝每隔十多分鍾就忍不住展開手心,看看手機上有沒有短信。她記不清已經看過多少遍了,但她什麼也沒有看到。她的世界突然安靜下來,格外地安靜,格外地空曠。一直到公交車在市醫院門口停了下來。
從長途汽車上下來,陸玉姝沒有立即走進醫院,她按著路旁的一棵槐樹站定,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的心情鎮靜下來了,才抬腳往醫院走去。康明如果坐的是夜班車,這時也該到了。如果他早晨才動身,下午四五點鍾才能到。陸玉姝努力讓自己的情緒鎮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