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結婚吧!
老陳的話不重,卻像重錘一樣一下一下敲擊著陸玉姝的心。結婚——這十年間,陸玉姝三次被結婚這個話題困擾過。
在中國,一個女人無論能力多好,在外麵多麼風光,如果沒有婚姻這道屏障,就會被人輕視,被人憐憫,被人侮辱。而婚姻內的女人大多忍氣吞聲,把習慣當成愛情。母親那代人是嫁雞隨雞,把婚姻當成女人唯一應該經營的事業。她們這代人正努力掙脫婚姻對女性的束縛,但前行的路上卻布滿了刀光劍影。經過這十年的打磨,她已經能理解母親當初千方百計動員她結婚的心情,當女人必須在經濟上依附於男人的時候,婚姻是女人最後的堡壘。然而,傳統婚姻內除了親情,更多的是虛偽,兩個明明已經彼此厭倦的男女為了世俗中的利益,為了避免不被輿論中傷,為了孩子勉勉強強生活在一起,這才有了很多人前風光恩愛人後冷漠煎熬的婚姻。當初,如果她陸玉姝能夠忍受自欺,厚著臉皮與康明維係住那段婚姻,也許就會像所有的家庭一樣,讓陸藝緯有個名義上的父親。然而,她終不堪自欺欺人,才走上了這條獨自漂泊的路。
陸玉姝第二次被婚姻困擾,是她剛到這座城市的那個秋天。那時,陸藝緯隻有一歲,她把孩子留給母親,踩著下海浪潮的餘波,放棄家鄉那份朝九晚五的安穩工作,獨自來到這座南方城市。她以為離開家鄉,離開那些令她心碎的人和事,避免跟宋辰輝、康明等見麵,她就會活得輕鬆一些。
然而,當陸玉姝懷著破釜沉舟的勇氣踏上這片陌生的土地時,她才意識到真正考驗她耐力與心力的不是與熊冠峰之間無疾而終的愛情,也不是她與宋辰輝之間激蕩起伏的偷情,更不是她與康明解除婚姻造成的影響,而是麵包與房子。一個人,無論男人女人,必先解決溫飽與安全,才能談得上發展,才有心思追求愛情。剛剛踏上這片土地時,陸玉姝除了一個旅行袋,一無所有。在一座舉目無親的城市裏生活,步步都得有錢。為了省錢,她在火車站湊合了兩晚,終於找到一個地下旅館,與另外幾個不知底細的女子合租在一起。一月八十元租一張硬板床——那樣的生活她持續了將近六個月。她的室友中,有畢業後沒找下工作的大學生,有從農村出來找不到合適工作的打工者,有白天睡覺晚上出去做暗娼的……好在,每人有一張床,上了床拉上簾子就成為一個獨立的世界。靠著一盞台燈,她還可以在硬板床上讀書寫字。同室七八人中,她的床鋪最薄,因為出來的時候沒帶被褥,又想把每一分錢都省下來寄給母親給孩子買奶粉,她就在硬板上鋪了幾張報紙,上麵蓋一條床單湊合著住。偶爾閑暇時,她們這些來自不同地方有著不同追求的女子也聊聊天。張三交了個網友被騙失身又失財。李四在一家飯館上了一周班又被解雇了。王五跟老板吵架了……可談的話題太多了,就是那個不太見麵的暗娼有時也罵那些隻想快活不想花錢的嫖客。因為共同的境遇,誰也不恥笑誰。一天,天降大雨,地下旅館上方的院子成了爛泥灘。很多人出不去,就在地下旅館裏聊天。一個被稱為“小靈通”的女子說,她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佳緣婚介所在報上登消息了,這周星期天舉辦舞會,每人隻須交20元就可以進去,茶水另外算錢。人們邊喝茶邊聊天,能對上眼的就留下聯係方式,進而談婚論嫁——談婚論嫁?陸玉姝一聽室友這麼說,忍不住笑著說,我們周圍同居幾年都走不進婚姻的人多的是了,萍水相逢還想找到幸福?!你還別笑——一個叫路苗的女子說,談了幾年走不進婚姻那是因為太了解了,你看咱爸咱媽誰像現代人一樣談幾年?都是先結婚後戀愛,過著過著就過出了感情,那婚姻還穩固。就是就是,我們應該去試試,城市裏有房子沒女人的老光棍多的是,他們奮鬥了半輩子終於有房子了,很想找個女人給他們生孩子呢,我前天就碰上一個,還問我呢。那你嫁給他算了。趙豔說,咱辛辛苦苦在城市裏圖個啥?沒有房子你永遠不是這個城裏的人,我洗過盤子擦過皮鞋,風裏來雨裏去,能掙到一套房子嗎?我先響應,誰要是願意去,就跟我一塊兒去,還怕城裏人把咱吃了?對,說不準咱們中間有誰碰上合適的可以嫁了,我們這些患難與共的姐妹還可以避避難……她們你一言我一語,最後竟然達成默契,決定去參加佳緣婚介所的舞會。
那天下午,她們精心描眉畫眼後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用塑料袋包了腳,走出地下旅館。那時雨剛停歇,馬路上汽車呼嘯而來呼嘯而去。飛馳的車輪不時飛濺起黃泥濺到她們的衣服上。她們嘴裏罵罵咧咧,簇擁上了公交。她們到達佳緣婚介所時舞會剛剛開始,陸續有穿著整齊但神情緊張的男女走進來。她們五人分頭坐在不同的角落裏,陸玉姝與一名叫陳小花的女子坐在一起,不時把目光投向進來的男人。眼看著那些比她們老比她們醜的女人一個個被人請起來跳舞,或喝茶聊天去了,她們中大多數人仍然呆坐著。陸玉姝悄悄拉了拉陳小花的胳膊,小聲說,城市男人都有狐狸一樣的嗅覺,一聞就知道咱們是窮人,唯恐避之不及呢……她這話剛說完,就有一個男人過來向陳小花伸出了手。她衝陸玉姝詭秘一笑,立即投進了男人的臂彎。陸玉姝被晾在一邊,默默看著暗影裏轉動的人,感覺像是看舊電影,內心裏交織著不可名狀的感覺。
“能請你跳支舞嗎?”陸玉姝正獨自沉思時,耳畔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她抬起頭,隻能感覺到男人個兒很高,模樣還算斯文。就伸出手站起來。
“到城裏時間不長吧?”陸玉姝還沒找出感覺,那男人就追問一句。
“何以見得?”陸玉姝反問。
“你的神情告訴我的。你們這些從小地方來的人,工作不好,工資不高,還想撈個大款把自己嫁出去。可是,你想想,哪有大款上這場合的?大款後麵不都跟著一群想賣的女人嗎……”那人越說越放肆,陸玉姝再也聽不下去,摔開他的手走開了。那個男人衝她笑了一下,又去請別的女人跳舞了。
陸玉姝還沒從剛才的屈辱中回過神來,旁邊又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問她,是不是願意談談。陸玉姝點點頭,定睛看去,首先看到板寸頭發下一張中庸方臉,顴骨很高。那人也在審視陸玉姝,但目光沉靜。就是這目光讓陸玉姝的內心也沉靜下來。那人說,他姓方,叫方城。自己在城郊開了家小麵鋪,他本來有女朋友,去年冬天不小心被蜂窩煤爐中散發出來的煤氣毒死了……如此坦誠的男人。陸玉姝想。她說,看得出方先生是個實誠人。方城說,他那小店雖然不掙大錢,但比打工強,要是有個幫手,他還想往大裏折騰。陸玉姝說,憑方先生的韌勁,一定能做大的……兩人說得還算投機,陸玉姝便不在注意她那幾位同伴,直到薛小虹喊她的名字,她才意識到舞會已經結束。當她站起來時,方城拿出手機要陸玉姝留下聯係方式。人家這麼有誠意自己再扭捏就不對了,陸玉姝說了她的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