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穿越記憶(1 / 3)

元旦前夕,陸玉姝又去了一趟老陳的家,告訴他,她要去找崔誌偉。一聽兒子的名字,老陳那張臘黃僵硬的麵孔在一瞬間變得通紅。他扶住床頭站起來,瑟瑟索索走向沙發,撕開一張被塵煙薰成焦黃色的油印書法作品,從後麵拿出幾張照片遞給陸玉姝。這個過程,陸玉姝一直靜靜地站在邊上看著。老陳的手抖得厲害,身體也篩糠似地抖個不停。

“他離開我的時候,跟緯緯差不多大。一晃就二十六年了。他可能早就記不得我這個爹了。”老陳摸了一把滾出腮邊的濁淚,繼續說,“看見緯緯的時候,我就想,兒子又回來了,我可以一直看著他長大——”

陸玉姝默默地接過照片,放到桌上翻看。一張是崔誌偉的百歲留念,黑白照,手裏拿個皮球,裂著嘴,看起來挺可愛。一張是老陳以前的全家福,老陳與他的前妻崔敏並肩坐在一起,崔敏懷裏抱著兒子,也是黑白照。那時的老陳看起來英俊而年青,眉鋒如劍,眼露英氣,嘴角微微上翹,坐在他旁邊的崔敏目光沉鬱,梳著麻花辮,對襟花褂和腳上那雙平口布鞋讓陸玉姝一下子想起母親年輕時的模樣。崔誌偉坐在母親腿上,一隻小手含在嘴裏,一隻小手在空中晃動。——這是多麼幸福的一家!至少比陸藝緯幸福。陸玉姝想。陸藝緯長這麼大還沒見過父親呢。第三張是崔誌偉在北京一家大學體育館旁邊拍的,彩色。照片上的崔誌偉穿一件背心,上衣搭在肩上,看上去是剛剛從體育場出來。除了眼睛,他的長相跟老陳年輕時十分相似,國字臉、方嘴唇。盯住每張照片看了至少三遍,陸玉姝決定拿崔誌偉成人後拍的那張照片。她把照片裝進包裏,問老陳,崔誌偉上的哪所大學,學的什麼專業……老陳嘴唇囁嚅了半會,說,聽說是服裝大學。服裝大學?陸玉姝心下突然一驚。這麼說,她跟崔誌偉上的是同一類型的學校了。雖然她上的是一所名不見經傳的紡織學院,但跟服裝大學也有近親淵源。

回到花店,陸玉姝告訴夏小惠,她要帶著陸藝緯去北京幾天。如果夏小惠想回家也可以,正好是元旦了,回去看看她的家人,節後再上來。夏小惠自從陸玉姝把陸藝緯從他們合住的房間帶出去以後,就一直不敢正麵看陸玉姝的臉,怕她恥笑自己。陸玉姝倒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似的,掛口不提那事。現在聽見陸玉姝讓她休假,夏小惠像得了大赦一樣,一下子興奮起來。自從那個令她心驚膽戰的夜晚之後,她再也沒見過範引弟,這次休假正好可以去看看她,跟她商量一下,下一年怎麼辦?是繼續在花店打工,還是另找活兒?

牽著兒子的手踏上去北京的火車,看著灰青的樓房漸次隱入霧霾之中,陸玉姝那顆躁動的心漸漸安靜下來。這六七年,她的腳印幾乎踩遍了這裏的大街小巷,保險代理、報社記者、廣告公司的業務員,這些工作具有很大的流動性,這種流動性正好符合她的性格。一方麵她喜歡這裏的雜亂無章,到處都在修建,街道年年開挖,不是鋪這管道,就是換那管道。道路一直在拓寬,除了政府門外,幾乎所有的居民樓縫隙中都擠滿了活動板房、毛氈棚子和零時搭建的磚頭工棚,許多跟她一樣從北方農村出來的人在這裏討生活。他們中的大多數人租住在地下室、氈棚甚至立交橋的拐角處,有人甚至偷偷扒開井蓋住在裏麵。做記者那陣兒,正是這種雜亂無章為她提供了取之不竭的新聞素材。穿梭於街巷、樓堂與一個個低矮而潮濕的工棚之間,她被一種強烈的使命感推著朝前走,她以為經過她的報道和呼籲,社會上的不公平現象就會少一些,人們臉上的表情就會輕鬆一些。然而,一年過去了,三年過去了,現在六七年過去了,這裏的秩序並沒因為媒體的參與而變得好起來。街巷依舊繁雜,噪音依舊刺耳。那些從一個窩棚搬到另一個窩棚的人仍然住在最簡陋最潮濕的地方。腳蹬的小三輪越來越少,汽車越來越多;行道樹越來越少,道路越來越寬;一年中享受陽光照射的日子越來越少,霧霾越來越多……多少記憶都會被那些隱藏在牆角、背街與橋下的真相衝淡!知道得越多,內心的憂鬱就越重。但是,離開這座城市嗎?她好不容易建立了一點點人脈,一旦離開就全部丟失了。她自己可以拉著皮箱繼續漂泊,孩子的前途卻耽擱不起。

當這座城市裏最後一段青灰而肮髒的樓壁消失在視野中後,陸玉姝把視線從外麵收回來。此時,旅客已經安靜下來,一些人靜靜地坐在鋪位前方沉思,一些人吃著泡麵、餅幹……陸藝緯在上下鋪竄了幾圈後也安靜下來。一直以來,隻要母親不主動問他,他很少主動問母親問題。這使他顯出與他的年齡很不相稱的城府。陸玉姝看著站在車窗前沉思的兒子,內心裏最隱秘最柔軟的一域被悄悄揭開。陸藝緯的側麵——那鼻子那額頭跟他太像了。如果她把兒子帶回家鄉,熟悉宋辰輝的人可能會一下子幻想到他們的過去。是的,千萬不能回去。這也是陸玉姝這些年一直不願意麵對又不得不麵對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