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陸玉姝一起床,就接到普誌偉的電話,問她什麼時候帶他過去。陸玉姝揉著惺忪的睡眼說:“是不是昨晚興奮得一夜沒睡?”
普誌偉說:“眯了兩三個鍾頭,老做夢,夢見他叫我的小名——”
“誰叫你的小名了?”陸玉姝打斷他。
“還能有誰,我的親生父親吧,他滿頭滿臉都是血,兩個人攙扶著他,一瘸一拐地走向遠方,他好像不願意跟著去,可他們抓住他的胳膊不放手……你說三十多年了,我很少夢見過他,怎麼昨天晚上就給夢見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以前沒人跟你提起他,可能是咱倆昨晚談他太多了。”
“也許是,你趕緊收拾一下,帶我過去吧。”普誌偉說。
送走了孩子,陸玉姝把花店迅速清理了一下,囑托夏小惠中午接陸藝緯回來吃飯,她說她可能中午回不來了。
陸玉姝打車到虹翔大酒店時,普誌偉已經提著包站在路邊等她。與昨天不同,今天他穿了一身黑色的絲綢對襟外套,雙排盤扣一直扣到脖子跟前,褂子長及膝蓋,顯得他的身子欣長而瘦削。晨風吹著他的長發,如果再加一把手杖,就像老電影中民國時期的知識分子。普誌偉一瞧見陸玉姝下車,立即疾步走過來,“嗨——讓師傅等等,帶咱們過去吧?”
“這麼急?”陸玉姝看得出,普誌偉的臉色有些暗黃,可能是昨晚沒睡好的緣故。親情是斬不斷的河流!將來有一天,如果陸藝緯知道他的父親還活在人世,他會去相認嗎?年輕的時候,人有愛情有工作可以衝淡無聊與寂寥,可人一旦上了年紀,就會特別需要親情,需要天倫之樂。宋辰輝有一天會不會跟老陳一樣,想兒子想得靈魂出竅?如果他真的找來,她該怎麼辦?
陸玉姝走神的當兒,普誌偉已經上了車,他看陸玉姝還愣在車下,把頭伸出來喊道:“怎麼了你?哪兒不舒服嗎?”
聽見喊聲,陸玉姝回過神來,“三十年都不急,這陣咋這麼急?”陸玉姝小聲說著,掩飾自己剛才的走神。
車開到老陳家附近的巷子口停下來。下了車,陸玉姝想起她還沒吃早餐,就到路邊的小攤前買雞蛋煎餅,她一下要了三份,自己一份,普誌偉一份,再給老陳帶一份。普誌偉見狀,訝異地說:“怎麼?你在路邊買早餐?你不怕髒?”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陸玉姝一聽,眼淚與火氣一齊湧出來。這些年來,她雖然穿梭於寫字樓、酒店與賓館之間,但她始終明白,她與街道上撿垃圾的、擦皮鞋的、擺小攤的……並無兩樣,她就是他們中間的一員,居無定所,為了五鬥米不得不折腰仕權貴,為了脆弱的尊嚴不得不紅著眼睛跟人爭吵。雖然都在南方闖蕩,但普誌偉顯然與她不同,他在北京的官宦家庭長大,又是獨子,早已養成了養尊處優的習慣。而他的專業又為他贏得了在上流社會混跡的證書。相比之下,她早已丟掉了嬌嬌女的任性,普誌偉卻沒有放下他那貴族的架子。想到這兒,她眉頭微微一蹙,反問道:“怎麼就不能吃?這麼多人吃了也沒見死人。我可得提醒你,待會兒見了你老爸你可得做好心理準備,他是這座城市最底層的市民。以前,他見我兒子的時候要帶一份雞蛋煎餅呢。”普誌偉見陸玉姝不高興,才意識到他的話傷了她的自尊,趕緊道歉。
陸玉姝提著三份煎餅,踩著凹凸不平的石頭路往前走,普誌偉緊跟在她後麵。兩周沒來,這裏又有了新變化,原先拆遷掉的簡易房、氈棚子又搭了起來,那此被城管趕到立交橋下、小巷旯旮裏的小商販又悄悄搬了回來。陸玉姝明白,這一切源於老陳,如果老陳早早搬掉,他們那幢舊樓就早一日被拆掉了,如果這裏所有的危樓都拆了,這裏的碎石爛磚早就被推土機推平了,說不定新的施工隊也開了進來,這樣一來,那些小商販也就不敢把窩棚搭在這裏了。陸玉姝回頭看了普誌偉一眼,發現他又是皺眉又是捂鼻子,就說:“過會兒還有比這更難聞的,你可要做好心理準備。”
“還有什麼會比這裏的臭水更難聞?”
陸玉姝想說,是你爸屋裏的氣味,話到嘴邊又打住了。
他們剛剛走過十多米長的蛇形小道,就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隻見老陳家的樓下圍著十幾個人,有城管、有警察,有住在這裏的小商販……一個臉膛紅褐身著紅底碎花褂子的中年女人向警察比劃著什麼。老陳出事了!陸玉姝一下子呆若木雞,定定地站在原地,望著那麵橫七豎八貼滿小廣告的牆壁中間黑睃睃的樓梯口,說不出話來。她咋就沒想到這一點呢?從北京回來,一則因為還沒得到確鑿的消息,二則工作太忙,她還沒顧得上跟老陳彙報她北京之行的結果。三十年都熬過來了,也至於絕望到連三十天都等不及了吧?
普誌偉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繼續往前走,陸玉姝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普誌偉回頭一看,陸玉姝臉色蒼白,胸脯劇烈地起伏,他一下子明白了是怎麼回事,立即失聲向前跑去,一直衝進樓道。陸玉姝跟著跑了進去。
“出來出來!你們什麼人?沒看到這裏出事了嗎?”一名警察大聲吆喝。
“是不是老陳出事了?”陸玉姝腳步慢下來,顫著聲音問道。
“出去出去!”普誌偉剛上到二樓,就被人流衝了下來,隨著人流湧下來的還有一股刺鼻的氣味。普誌偉側身讓道,發現幾個人用床單和被子抬著一個人,邊咳邊快步往下走。
“啊——老陳他怎麼了?”當陸玉姝看到躺在擔架上的就是老陳時,不由得喊出聲來。隻見他穿著一套藏藍西裝直挺挺地躺著,雙目緊閉,臉色烏青。
“爸——”普誌偉哭喊著撲了上去。
“快叫大夫啊,看看還有救嗎?”陸玉姝猛然清醒過來,救人要緊,現在還不是悲痛的時候。
“沒氣了。”一個民警把手搭到老陳的鼻子上拭了拭,胸有成竹地說。
“怎麼會沒救了?求求你們,趕緊把他拉到醫院吧。”陸玉姝衝進人群,大聲說。
“我見過的死人多了。他這樣子,死了至少三四個鍾頭了。”
“屋子裏全是煤氣味。”一個剛從樓上下來的民警說,“看來這老頭是活得不耐煩了,打開煤氣罐自殺了。”
“爸——我來遲了。”普誌偉拉住老陳冰涼的手,哭喊道。
“你——你是陳培民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