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劊子手(1 / 2)

普誌偉在幾處公墓裏穿梭了一周多,終於在老陳家後麵的山坡上以每平米一萬二千元的價格買下一塊墓地。當他把自己的決定跟陸玉姝說了後,她感歎到,如今的城市真是窮人的地獄,活著住不起,死了葬不起。普誌偉無奈地說,北京上海人死不起還可以說得過去,沒想到二線城市墓地也漲到了這種地步。陸玉姝說,她早就聽人說有海葬、天葬,A市雖是二線城市,但地處珠三角,一寸黃土一寸金,這些年土地被地產商反複炒,早已是天價了,而且這裏的流動人口在逐年增多,死不起與住不起是正常事兒……

陸玉姝想起老陳生前為了讓陸藝緯在這裏有個立足之地竟然提出要與她結婚,突然間鼻腔酸楚。一瞬間,往事像漲潮的水突湧而來。十年前,如果她在故鄉找個公務員,現在也許過著朝九晚五的安穩日子;如果她沒有遇到宋辰輝,她也許不會為了逃離那段讓她欲罷不能的往事而背井離鄉;如果她與宋辰輝之間僅僅是簡單的肉體歡宴,她也不至於放不下那段烙入骨血的往事;如果她的臉皮再厚一些,她可能會與康明維持名義上的婚姻,而與宋辰輝繼續偷偷摸摸直至他們彼此厭倦……可是,生活不存在假設。她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從來沒有用假設框定自己的目標。

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的那場變革已經徹頭徹尾地改變了很多中國人的命運,遷徙成了時代的主旋律,在這場時代大變革中,多少人拋家舍親南下淘金,有的人揮灑血汗也收獲了喜悅,有的人即使付出生命的代價卻兩手空空。陸玉姝見過太多這樣的人和事,以至於猛然驚醒的時候,她覺得她的神經已經麻木,心靈冰冷得跟石頭一樣。剛到城裏時,每每路過行乞者,她總會放慢腳步,給他們的碗缽裏投下一兩元錢。現在,天天遇上乞丐,她已經很少駐足,更談不上給他們投幣。

城市的屋簷下、大橋下、枯井裏,甚至下水道中都寄居著從鄉村出來的打工者,剛到這裏做社會新聞記者的時候,陸玉姝還想憑借自己手裏的那支筆呼籲社會關注那些在城市修路、架橋、蓋樓、挖井,卻長時間住在陰濕角落裏的底層人物,還想靠一支筆改變自己的命運和別人的命運。三年下來,除了“名記”這個噱頭外,她一無所有。如果不是改行,她至今可能連一間房子也租不起,更別說奢侈到可以開一家修養身心的花店。再堅硬的詞藻都沒有現實堅硬,再有力的語言都沒有饅頭給力。現實讓她成了純粹的現實主義者。然而,在骨子裏,她仍然放不下一些東西——盡管那些東西在別人看來一文不值,但正是這些不值一文的東西支撐著她沒有變成大樹上的藤蘿。其實,比起北方,比起像宋辰輝這樣沒有實質權力的小官吏,陸玉姝在這裏碰到的誘惑也許更吸引人,她采訪過的律師、法官、政客、老板不計其數,他們中有些人甚至赤裸裸地提出隻要她願意委身,可能要什麼有什麼。每一次,她都會盡量麵帶微笑回絕,即使偶爾失身,對她而言,已經超越了金錢和權力的誘惑。當她決然走開的時候還在努力保持著尊嚴,因為不貪不占,她覺得她與那些人在人格上是平等的。她可以跟著魏為去****,但決不賣身——這是她的底線。

碰上老陳,讓她漂泊的心在這裏有了一絲絲寄托。她曾想,隻要他活著,她可以像對待父親一樣照顧他依靠他。至少陸藝緯在這座堅硬冰冷的城市裏還有一個溫暖的去處。如果老陳不出事,她可能會一直這樣過下去。嫁不嫁人對她而言已經無關緊要,隻要陸藝緯健康成長,長成一棵獨立的大樹,她就心滿意足了。然而,生活還是和她開了個巨大的玩笑。老陳出車禍前,她一直覺得她虧欠著他。老陳出車禍後躺在醫院裏,她擠時間去照料,伺候老陳的過程中,那種虧欠感漸漸消失。老陳出院後,她覺得她已經不欠老陳了。然而,她的命運孩子的命運已經與那個孤鰥老人連在了一起。她不得不承認,當老陳殘廢後,她在心理上漸漸疏遠了他。她從未審視過自己,但現在她意識到是她越來越濃的冷淡加劇了老陳心理上的巨變。老陳怕失去她,怕失去陸藝緯,怕成為他們的負擔和累贅。那些獨自在幽暗中胡思亂想的日子裏,老陳害怕陸玉姝母子有一天會遺棄他。他不得不琢磨怎樣才能取悅陸玉姝和陸藝緯,才能留住他們對他的關愛。結婚,饋贈房子是他想出的第一招。他以為陸玉姝會動心,至少為了孩子也會動心。沒想到陸玉姝會斷然拒絕。當他以百倍的勇氣說出自己的想法後他早就知道結果:一種是生;一種是死。陸玉姝在拒絕老陳的同時提出去找他的親生兒子,這多多少少給了他一點幻象。然而,他終歸沒有勇氣麵對他沒有撫養過的兒子。他以為兒子再也不會認他這個貧困潦倒的父親——陸玉姝去北京後如果繼續與老陳保持聯係,他不至於絕望。即使找不著兒子,他還有陸玉姝和陸藝緯。然而,那些天她確實太忙太累,大海撈針似地排查讓她筋疲力盡,她完全忽略了她北京之行的目的,隻剩下目標本身。她從北京回來後竟然沒有馬上去看老陳,一天、兩天、三天……那十多天,老陳一定掐指頭算時間,一定時時刻刻在等待她和陸藝緯敲響他的門,等待,失望,等待,失望,等待……絕望是一根繩索,勒死了老陳。可是,是誰把繩索套上他脖子的?是她陸玉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