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冷颼颼的濕氣附著在石壁上。
在一間承受不到溫暖的陽光的地下室中,足足有成人的兩手合抱起來那麼粗的巨燈照亮了十加斯(約十公尺)見方的房間的中央部分。
幾個棚架上列著書籍、藥劑及法術所使用的各種物品。有老鼠的胎兒、毒草粉、固體硫黃做成的蠟燭,也有被切斷的浸在酒精中的人手。
銀假麵站在石板上。他雖然是客人,但是卻沒有受到多好的禮遇。房間的主人是一個穿著暗灰色長袍的老人,他坐在橡木做成的椅子上,他說話的聲音就像是長了鐵鏽的車輪磨擦的刺耳聲。
“請恕我坐著跟您答話,你知道在平原上起霧,是多麼耗費精力的法術。”
“不過你好像還有足夠的力量說話。”
銀假麵冷冷地批評。
“不說這個了,你特地把我叫來到底是為了什麼事?”
“哦,這個嘛!”
老人幹涸的聲音中帶著些許的音律。
“對你可能不是個好消息,卡蘭死了。”
銀假麵在一瞬間僵硬了身子,兩眼散發出來的光芒愈發咄咄逼人。他沒有提出反問。
“如果他為安德拉寇拉斯王竭盡忠義的話,就可以集榮譽於一身,好好地當一個帕爾斯的武將活下去,結果就因為加入了你的行列而斃命,真是悲哀啊!”
銀假麵對老人虛情假意的同情一點都不在意,他壓低了聲音說道:
“卡蘭對我是盡忠盡義了。我有責任要照顧他的遺族。”
然後他吸了一口氣。
“是誰殺了卡蘭?我要為他報仇。”
“這我就不知道了。告訴你吧,我的力量要完全恢複可要花上一整年的時間哪!”
“好吧!反正一定是安德拉寇拉斯的兒子和其同黨的傑作。這樣一來,安德拉寇拉斯的兒子就把自己的生路給縮小了。”
銀假麵對著看不到的某個人做出了這樣的警告,幹瘦的老人用奇怪的聲音笑著說道:
“喲喲!真是不吉利啊!不知道對誰來說是最不吉利的哪!”
如果銀色麵具可以做出表情的話,這個時候,它的所有人一定感到不愉快。
可是,他似乎已經習慣了和老人相對時的不快感了,所以他仍然保持著平靜的態度。
“倒是你自己要小心一點了。與你敵對的人來到附近了。”
“跟我敵對的人?”
警戒的神色從銀色麵具中投射出來,在老人滿是皺紋的臉上迸開來。
“安德拉寇拉斯的兒子嗎?”
“不,不是。不過,是他身邊的人,或許就是下手殺卡蘭的人。”
老人用迷茫的眼神睨視著無言地站在麵前的銀假麵。
“如果你想複仇也可以,隻是對手不隻一個人。”
“不管幾個人都是一樣的。”
“如果是一對一的決鬥還好,但是要盡量避免一對二,就算你的劍術再怎麼高超,要同時對付兩個高手還是太勉強了。”
“……”
“世界上的強者不隻你一人。帕爾斯的太陽不是專為你一個人大放光芒的。”
銀假麵雖然點了點頭,但是看來半像是形式上的,半像是反射動作似的。
不久,銀假麵站了起來離開地下室,老人打開了男人放在桌上的牛皮小袋子,數著金幣的數目。或許是不怎麼在意吧?老人漫不經心地把露出來的金幣放進抽屜裏的,嘴裏絮絮叨叨地念念有詞。
“就把那小鬼當成金幣好了。要讓蛇王撒哈克複蘇是需要足以覆蓋整個帕爾斯大地的鮮血的。反正是撒哈克大王的餌食,那麼,帕爾斯的國王是誰也就無所謂了。”
老人舉起一隻手,拉下了從天花板上垂掛下來的繩子。一張畫在古舊羊皮上的畫就卷掛在壁麵上了。
一個戴著王冠,有著淺黑色臉龐和紅色眼睛的男人的肖像出現在老人麵前。老人以不同於對銀假麵時的謙恭態度對著畫像行了一個禮。
“我主撒哈克啊!請您再等一下吧!您的仆人為了讓主人您再度降臨這個世界正日夜不停地努力……”
這個國家中,大概沒有人不知道蛇王撒哈克名字的。撒哈克就是古時候支配整個世上,極盡淩虐能事的魔王的名字。他用鋸子把賢王加姆希德殺掉,把其屍體切成肉片撒到海上,奪取了所有的財富和權勢。
撒哈克的兩個肩膀上長出了兩條黑色的蛇,這就是“蛇王”之名的由來。這兩條蛇以人類的腦為食。
在撒哈克在位期間,每天都有兩個人被殺害,不分貴族或奴隸,然後把他們的腦子拿來喂蛇。
這種恐怖的治世持續了千年之久,世間一片荒涼,人們被銬著恐懼的枷鎖出生,然後又帶著絕望的頸圈走向死亡。經過四十個世代的交替,蛇王支配的時代終於結束了,帕爾斯王朝於焉開始。
老人用崇拜的眼神注視著肖像畫中的那兩條蛇從撒哈克的肩膀抬起鐮刀形脖子的梯子好一會兒。然後他擺動著他那枯瘦的身體,仿佛深海中奇怪的針似地在冷冷的空氣中回遊著。不久,他張開了像岩石的裂痕似地嘴唇。
“古爾幹!”
“古爾幹!”
老人焦急地呼叫著某個人。
“是,尊師,我就在這裏。”
回答的聲音從房間陰暗的一個角落傳過來,然而卻看不到答話人的身影。老人卻一點也不在意,略帶性急地下令道:
“立刻去把他們六個人叫來!自從亞特羅帕提尼會戰之後,已經有十萬個士兵和人民死亡了。可是,這還不夠!帕爾斯的人民有兩千萬,至少要有一半的人要把血獻給大地,否則我們的主人撒哈克大王是不能再重生的。”
“立刻嗎?”
“盡可能地快!”
“遵命!弟子會遵照尊師的吩咐。”
聲音急速地消逝,仿佛溶進了構成空氣的微粒子中。老人無言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眼睛和嘴角露出了一抹不吉的微笑。
“我要對那些阻撓蛇王撒哈克榮光的人們下詛咒……”
(二)
就像市場再度開張一樣,王都葉克巴達那在被魯西達尼亞軍占領之後雖然開始恢複了原有的秩序,但是,殺戮之後所流的血卻看不出幹涸蛛絲馬跡。
城內因暴動而陷入一片混亂當中。呼應魯西達尼亞軍入侵的奴隸們認為理所當然地可以拿到他們應得的報償,然而,魯西達尼亞軍卻巧妙地推翻了自己的承諾。
“這些財富都歸於魯西達尼亞國王伊諾肯迪斯七世。哪有可能落入你們這些人手中?”
在某一段時期得以闖入貴族和富豪的宅邸,貪婪發享受複仇快感的奴隸們又被魯西達尼亞軍趕回以前他們被禁錮著的奴隸小屋去,並且被上了鎖。而他們的抗議隻招來了毒打和怒罵聲。
“蠢材!身為集榮光於一身的依亞爾達波特神的信徒的我們,豈有道理和你們這些下遊又是奴隸的異教徒分離成功?別傻了!”
“約定不是這樣的!當初不是說當魯西達尼亞人進入王都的時候就會解放奴隸嗎?”
“我們沒有必要遵守和異教徒的約定。難道你們會和豬和牛約定事情嗎?”
於是,奴隸們的未來和他們的過去一樣完全被剝奪了。
富人不再當道,這一場從大陸西北端的魯西達尼亞橫掃到帕爾斯的暴風雨是非常公平的。
愈是擁有應該失去的東西的人愈是被剝奪得一幹二淨,貴族、神官、地主、富商們被毫無慈悲可言的暴力,強行奪走了以前他們用毫不慈悲的法律和權力強奪豪取來的財富。對他們而言,黑夜才剛剛開始。
“殺呀!殺呀!把邪惡的異教徒都殺光吧!”
大主教強·波坦像幹涸的砂地一樣渴求著人們的鮮血。他的狂熱一天高過一天,一日深似一日。
“神的榮光因異教徒們的血益發增加其光輝。不要對他們慈悲!因為讓一個異教徒活著分食物,擁有正確信仰的依亞爾達波特的信徒們所應該擁有的食物就會被多分掉一份。”
但是,當然不是所有魯西達尼亞軍的三十萬大兵都有著和波坦大主教一樣“撲滅異教徒”的熱情。
參與國政的武將和文官們都知道的目的是從征服和破壞中重新建設和支配。
王弟吉斯卡爾也曾這樣喚起大家的注意。一般的士兵們都已厭惡了流血的屍臭了,甚至還有人接受賄賂幫帕爾斯人要求饒命。
“這個人和他的家人們都說要改教。那麼不如饒他們一命,讓他們也服侍我們的神吧!”
“這是欺騙的改教!”
麵對這樣的要求,波坦隻會跳起來大叫。
“不經由拷問而要求改教的人都不能信任!”
由於波坦是這樣的人,所以他看到帕爾斯王妃泰巴美奈的眼神也充滿了不屑。
“帕爾斯王安德拉寇拉斯的王妃當然也得不到依亞爾達波特神的恩寵。她隻是個被詛咒的異教徒。為什麼不趕快把她處以火刑?”
波坦對著國王這樣逼問,伊諾肯迪斯七世顧左右而言他,拚命地躲避他的矛頭,總是無法將他想和泰巴美奈結婚的事情說出口。
“或許神也會因此感到憤怒,但是在這之前,您得先說服波坦主教啊,哥哥。”
王弟吉斯卡爾說的是有道理,然而,麵對王兄那雙依賴的眼神,吉斯卡爾卻佯裝不知,他並不想代替哥哥去說服波坦。
原本他就對哥哥那種一遇到困難就推給他去解決的懦弱個性感到厭煩了。是他自己要結婚的,有困難不是應該由他本人去解決的嗎?
吉斯卡爾會這麼想當然不是為了哥哥好。他是在等待哥哥對波坦的憎惡感淩駕信仰心的那一天的到來。
一個王宮中的廣大中庭鋪著裝飾用的瓷磚,到處都有獅子噴泉、橘樹和白花崗岩建的亭謝。
這裏雖然曾經被帕爾斯的貴族和宮廷奴隸們的血所汙染,但是,血跡已經被抹淨。即使無法恢複到昔日的華麗光彩,但是也沒有肮髒的感覺了。
這是魯西達尼亞國王伊諾肯迪斯七世瞞著大主教私頒命令的結果,因為在麵對這個中庭的一個區域裏軟禁著一個婦人。
形式上雖說是軟禁,事實上這個婦人際有連魯西達尼亞的名門女人們也可望不可及的豪奢生活,這個異教徒婦人就是帕爾斯王妃泰巴美奈。
伊諾肯迪斯七世每天一定造訪這個麵對中庭的區域一次,主要是為了求見泰巴美奈。
泰巴美奈總是蒙著黑紗不發一語,原應為一個高高在上的征服者的魯西達尼亞國王,每次也隻是問些“有沒有什麼不方便的地方?”之類言不及意的話,然後為了不被波坦發現又匆匆地離開。然而,在進入十二月的某一天,伊諾肯迪斯七世卻像等著對方讚賞地挺著胸膛高興地說道。
“過了年,我就不是國王,而該稱為皇帝了。”
合並舊魯西達尼亞、馬爾亞姆、帕爾斯三國建立起新魯西達尼亞帝國的皇帝伊諾肯迪斯,他就再也不是單單一個國家的國王“七世”了。
“所以,泰巴美奈王妃,世人一定覺得皇帝需要一個皇妃。而我也這麼覺得。”
“……”
魯西達尼亞國王不知道泰巴美奈的沉默意味著什麼。到底是否定呢?還是肯定?或者是在等待什麼?
伊諾肯迪斯七世不明白。在這之前,他是一個生存在單純世界的單純男子。對他來說,這個世界就像善和惡、夏晝和冬夜一樣地明顯區分而已。這個已經不年輕的國王現在驀然感受到有很多事情是人們所無法測度和掌握的。
(三)
這一天,在王都的南門前廣場舉行固的焚書儀式。被視為應該燒毀的“邪惡的異教書”高達一千兩百萬卷,皇家圖書館完全被淘空了。大主教波坦在成堆的書籍和旁觀的人群前大聲叫嚷著。一個對學術有興趣的騎士勇敢地或者該說是無謀地,對焚書提出了異議。
“縱然是異教的書籍,但是在不經過研究的情況下就將這麼貴重的書籍都丟到火中去未免太可惜了吧?就算要燒,也要花費相當多的時間判斷其價值之後再動手也不遲啊!”
“冒瀆者!”
波坦踐踏著地麵。
“如果這些書籍所記載的事情和依亞爾達波特的聖典是一樣的話,光是聖典就足夠世人享用的。如果記載的是反聖典的文字,那麼一定是根據惡魔的好智所寫出來的,我們就必須加以銷毀。不管怎麼說都應該燒掉!”
“可是,連醫學書都丟到火裏……”
嘴邊被狠狠地打了一記耳光,騎士不禁腳下一個踉蹌。
“打從心底尊敬依亞爾達波特神的人不會受到病魔的侵擾。會患病的人一定是心中包藏著邪惡的種子而受到神的懲罰!即使是一國的國王。”
波坦把狠毒的眼光射向坐在遠處寶座上的國王,然後以更大的音量叫喊著:
“即使是一國的國王,如果產生了想娶異教徒的女人為妻的邪念時,病毒就會形成一根神仗鞭打驕矜的人!有邪心的人,趕快反悔吧!”
伊諾肯迪斯七世鐵青著臉,顫動著他那鬆馳的身體,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劇烈的不快感使然。站在一旁的王弟吉斯卡爾對事情的進展感到極度的滿意。對他來說,這應該是一個值得慶幸的征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