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兩種逃脫(1 / 3)

(一)

美麗的葉克巴達那

大陸芳香的花朵啊

你的微笑讓人們忘卻了世間的苦痛

人們如蜜蜂般蜂湧而來

——四行詩大全一零二九作者不詳

不隻是帕爾斯,很多國家的詩人們都忍不住要歌頌葉克巴達那的繁榮。有很多年邁的人們放棄了一半的旅途,定居在這個城市。各式各樣的文化和物資從大陸的東西方流進來,茶、酒、紙、羊毛、絹、珍珠、黃金、棉、麻等商品由四十個國家的商人進行著買賣。當買賣結束的時候,人們就縱情地喝酒、唱歌、跳舞、戀愛,不分晝夜享受人生歡樂的蜜汁。

而帕爾斯這個國家本身也有幾個矛盾之處和缺點。隻是,整體的豐富性和美麗將所有的缺點都掩蓋起來了。宮廷內的權力鬥爭和陰謀、奴隸製度等不隻帕爾斯有,不論哪個國家都一樣。而自由民們雖然也會抱怨這個不好,那個不公平,但是仍然享受著這個國家所具備的豐富性和自由。

在帕爾斯曆三二零年之前,葉克巴達那就是這麼一個豐富而美麗的城市。可是,自從一向號稱無敵的帕爾斯騎兵在亞特羅帕提尼原野潰敗之後,葉克巴達那就被封閉於冷冷的寒冬當中。入侵的魯西達尼亞軍燒毀屋舍、強奪財物和食糧、屠殺男人、掠奪女人。他們一點都不了解所謂的衛生和都市計劃,在王宮的走廊及房子的地板上撒尿,喝醉了就隨地嘔吐,將街道弄得一塌糊塗。

不過,魯西達尼亞人的驕矜隻持續了半年之久就受到了嚴重的挫折。

自從亞特羅帕提尼會戰之後就成了俘虜被關在地牢接受拷問的帕爾斯國王安德拉寇拉斯三世逃離了地牢。如果光是這樣還好,要命的是他還抓了個人質。這個人質不是別人,正是魯西達尼亞的王弟吉斯卡爾。吉斯卡爾堪稱魯西達尼亞的國柱,具有遠超過無能的王兄伊諾肯迪斯七世的實力和人望。失去了吉斯卡爾,魯西達尼亞人們根本就無所適從了。

盡管安德拉寇拉斯的豪勇冠諸群雄,但是,再怎麼說,以他一個人的力量是無法和魯西達尼亞軍相抗衡的。他沒有辦法一劍就將所有的魯西達尼亞軍殺光,所以,吉斯卡爾對安德拉寇拉斯而言應該是一個不可欠缺的人質。他不可能那麼輕易就將人質給殺了吧?

對魯西達尼亞人而言,這無寧是最基本的希望。

離開魯西達尼亞,步行了漫長的路途,流了不少的血,魯西達尼亞人才將馬爾亞姆和帕爾斯這兩個大國置於自己管轄之下。不管這個舉動會造成其他國家多少的麻煩,對魯西達尼亞人而言,這是從苦難出發的光榮之路。就算現在停下腳步來,他們也沒有回頭路可走了。如果不將帕爾斯這個豐饒的國家給吃掉的話,總有一天被吃掉的將是自己。為了避免真的走上這樣的絕路,他們無論如何都要把吉斯卡爾給救出來。

對伊諾肯迪斯七世個人而言,不管是什麼難題,吉斯卡爾都會替他處理得幹幹淨淨,他是個不可或缺的弟弟。從幼年時代開始,隻要伊諾肯迪斯七世說“傷腦筋!傷腦筋!”,吉斯卡爾就會幫他料理得好好的。盡管這個王弟會對這個狀況咋舌、歎息,或者發一些牢騷,但他終歸會將王兄做不來的事情給解決掉。

如果沒有吉斯卡爾的指導力及處理能力的話,魯西達尼亞大概永遠是大陸西北邊境的一個貧窮國家吧?有力的廷臣和武將們都十分了解這件事,所以沒有人敢有二心排除吉斯卡爾好讓自己掌握權勢。

應該是沒有的。

當兩位將軍,蒙菲拉特和波德旺從王弟那邊接過了兵權,為和帕爾斯王太子亞爾斯蘭作戰全力做準備的時候,卻碰上這件棘手的事。他們在和城外的敵人作戰之前,先得要將城內的敵人解決掉才行。

“一定要把王弟殿下救出來不可。否則,魯西達尼亞就會像砂糖溶解於水一樣溶解於異鄉,什麼都不留。首先,我們得賭上我們的命,把殿下從安德拉寇拉斯手中給救回來。”

蒙菲拉特下了決定,波德旺也點頭表示讚同。他們先派出了大軍包圍躲在王宮中一個房間中的國王安德拉寇拉斯和王妃泰巴美奈,然而,接下來的工作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如果在城內受製於安德拉寇拉斯的情況下,城外又遭到帕爾斯軍的攻擊的話,該怎麼辦?一思及此,蒙菲拉特和波德旺都不禁感到毛骨悚然。如此一來,魯西達尼亞全軍就會在遠離祖國的異張悲慘在滅亡了吧?而以前所累積下來的辛勞和榮光也就會像砂砌成的城堡一般崩散了吧?蒙菲拉特所舉的比喻一點也不誇張。

總之,目前有兩種選擇。一種是放棄成為人質的王弟殿下,或者就是盡全力救出王弟。

如果選擇前者的話,事情就簡單了。盡管安德拉寇拉斯再怎麼豪勇,他也不可能一個人殺盡魯西達尼亞的三十萬大軍。可是,魯西達尼亞人當然不會選擇這條路的。於是,事情就呈現膠著狀態,魯西達尼亞人們的思緒終是陷入了迷宮當中。

在這種時候,毅然挺身而出指揮解救王弟作戰工作的,應該是做王兄的伊諾肯迪斯七世才對。可是,崇神的國王隻是躲在自己的房間中對著神明祈禱,根本拿不出任何具體的對策。蒙菲拉特和波德旺早就放棄國王了,所以他們根本沒有注意到一個穿著暗灰色衣服的男人像影子一樣溜進了國王的房間。焦躁不安的波德旺對蒙菲拉特說道:

“神明到底在幹什麼?難道依亞爾達波特神就眼睜睜地看著信仰堅定的魯西達尼亞人受苦受難嗎?”

對魯西達尼亞人而言,這是一個被禁止的疑問。然而,一想到吉斯卡爾的苦難和自己的無力感,就難免要對不可侵犯的神明有些牢騷了。

被抓已經有幾天了?吉斯卡爾失去了時間的觀念。堂堂一個壯年貴族,原本周旋於宮廷貴婦人和年輕女人中間的,現在卻全身被上了鎖鏈,扔在地上。

整個王宮都在魯西達尼亞軍的支配下,可是,麵對著中庭,繞著回廊的某個房間卻被安德拉寇拉斯所控製著。若要說得諷刺些,那麼,這個房間就像帕爾斯飄浮在魯西達尼亞人海中的一個小小的王室。

身心的痛苦和和疲勞是難以忍受的,吉斯卡爾仍然鞭策著自己去思考一些事情。如果就這樣死在安德拉寇拉斯的手中,那麼,吉斯卡爾簡直是丟臉丟到家了。人們將會忘記他曾征服過馬爾亞姆和帕爾斯兩個大國,建立了魯西達尼亞史上最大功績一事,他互後隻會留下這最後的不良批判。而這種事是吉斯卡爾所無法忍受的。

蒙菲拉特和波德旺一定一直在思索著如何解救王弟,可是,吉斯卡爾決不能悠閑地將自己的生死委交往他們手上。

安德拉寇拉斯難道沒有破綻嗎?吉斯卡爾仔細觀察著抓住自己的那個男人。恢複自由的安德拉寇拉斯王就像塔一樣強而有力,一點破綻都看不出來。盡管如此,吉斯卡爾仍然不死心,他深度用各種方法去試探。

“請告訴我,今天是什麼日子?”

“沒有必要知道吧?魯西達尼亞的王弟啊!”

安德拉寇拉斯的回答簡短又無情,看來他好像盡可能不和吉斯卡爾說話一樣。這麼重要的人質如果死了也不方便,所以,安德拉寇拉斯給了吉斯卡爾活命的食物和水,但是,被鎖鏈鎖住的吉斯卡爾隻能像狗一樣直接用嘴巴吃或吸吮,這是最大的屈辱。不過,回過頭來一想,不吃東西的話就沒有體力,逃脫的機會就更渺茫了。所以,吉斯卡爾抱著“等著瞧吧”的心態,強迫自己吃、喝,同時也不忘記思考。

可是,那些話又有什麼意思呢?吉斯卡爾不得不這樣想著。他雖然被剝奪了身體的自由,生命受到嚴重的威脅,但他注意到的是王妃泰巴美奈丟給丈夫安德拉寇拉斯的話。

“還我的孩子來!”

若要說王妃泰巴美奈的孩子,那應該就是指王太子亞爾斯蘭。而王妃口口聲聲要安德拉寇拉斯還她孩子究竟又是什麼意思呢?難道是除了亞爾斯蘭之外,國王夫妻還有其他的孩子,而這個孩子奉了父王的命令被帶到其他地方去了嗎?吉斯卡爾沒有辦法作出肯定的判斷。盡管如此,他仍不免要執拗地繼續思索著,這或許就是因為他認為思考就是身為人類的證據。

突然之間,吉斯卡爾想到另外一件事。那就是銀假麵對吉斯卡爾所做的告白,也就是關於他個人的真正身份一事。吉斯卡爾就是為了這件事才下牢獄和安德拉寇拉斯談話的,而在談話之間,安德拉寇拉斯才得以有機會拉斷鎖鏈逃離。吉斯卡爾雙眼閃著光荒,重新調整了自己的語氣,對著帕爾斯國王說道:

“你聽過席爾梅斯這個名字嗎?安德拉寇拉斯王?”

當聽到吉斯卡爾的聲音時,全身披著甲胄的安德拉寇拉斯王的身體似乎微微地動了動。吉斯卡爾想確認一下王妃泰巴美奈的反應,隻是,他的視線被安德拉寇拉斯健壯的身軀擋住,根本看不到王妃。

很稀奇的是,安德拉寇拉斯就坐在椅子上,認真地看著吉斯卡爾。吉斯卡爾躺在地上,勉勉強強地對抗著對方的視線。

“席爾梅斯是我的外甥,他一直深信我殺了王兄篡奪王位。可是,他已經死了。我應該是這麼回答你的。”

“這是事實嗎?”

“什麼?”

安德拉寇拉斯故意反問道。他明明知道吉斯卡爾的意思,卻又佯裝不知。

“你殺了王兄一事……”

安德拉寇拉斯拚命裝出一副沒事的樣子,仍然掩不住那微微顫抖的聲音。他的目光注視著遠方。

“這是活著的人沒有必要知道的事。”

在他冷漠地回答之前隔了一小段時間。這個時候,像雕像一樣坐著的王妃泰巴美奈仿佛隔著麵紗凝視著丈夫似的,卻沒有說什麼話。

“席爾梅斯不曉得真相。他寧願相信自己心中所描繪出來的想象而不願去相信事實,這一點跟你們的國王倒是很相似。”

由於被對方說個正著,吉斯卡爾無話可說。安德拉寇拉斯確實是有意將話題扯開,如果是站在對等的立場,吉斯卡爾一定會更尖銳地追問吧?然而,吉斯卡爾放棄了。如果再追問下去,隻會招惹安德拉寇拉斯的不快。

人質是非常重要的,這一點不管是抓人的人或者被抓的人都很清楚,所以是不能殺的。可是……

“失去一隻耳朵,人質的價值是不會有任何改變的。或者是手指好呢?”

安德拉寇拉斯低聲地笑著,把大劍的刀刃抵上吉斯卡爾的一隻耳朵。這是在事態陷入膠著狀態時的事。這純粹是一種脅迫,而吉斯卡爾也忍了下來。從那次以後,吉斯卡爾就不對自己的立場抱著樂觀的態度了。

(二)

這次輪到安德拉寇拉斯開口了。

“對了,魯西達尼亞的王弟啊,我也有話要問你!”

“……你想問什麼?”

“關於我那些可靠的同伴的事。”

“你是指帕爾斯軍?”

“是的。帕爾斯軍應該還有超過十萬的將兵毫發無傷的,我想知道他們的動靜。”

“這個嘛……”

“看你欲言又止的樣子,或者他們已經逼近到王都的城壁之外了?”

安德拉寇拉斯的視線轉到部下的方向。這些人就在不久之前還以拷問吏的身份對安德拉寇拉斯大加撻伐。然而,一旦安德拉寇拉斯恢複了自由,人的地位就完全不同了。現在,他們變成了默默聽從安德拉寇拉斯命令行動的人偶。

這些人原本就不是戰士,隻是拷問吏而已。對於被鎖鏈鎖著,全身無法行動的吉斯卡爾而言,對他們的眼神不由覺得可怕。而對拷問吏而言,充滿了男子氣概而且又極為健康的吉斯卡爾的身體似乎有著催逼的價值。

不知道是不是識破了吉斯卡爾的心理。

“依亞爾達波特神或許是很偉大的存在吧!竟然讓那樣的國王征服了帕爾斯。”

安德拉寇拉斯喃喃地說道,稍稍變了一下表情看著吉斯卡爾。腰間的大劍發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哪,帕爾斯軍怎樣了?你還沒有回答我呢,魯西達尼亞的王弟!”

“離開了培沙華爾城,朝著大陸公路西進了。”

吉斯卡爾回答道。要隱瞞也是不可能的事,於是他同時也把魯西達尼亞兩座城陷落之事告訴了安德拉寇拉斯。當他在述說這些事情時,一個算計急速地在吉斯卡爾的體內成長。如果換成王兄,一定會說是那是依亞爾達波特神的告喻吧?吉斯卡爾從安德拉寇拉斯那微妙的反應知道了他對王太子亞爾斯蘭的武勳並不怎麼感到高興。吉斯卡爾確信這是一件可茲利用的事情。

另一方麵,在魯西達尼亞軍方麵,為了打開困境,波德旺訂定了一個計策。

“安德拉寇拉斯總會睡覺的。如果趁他睡覺的時候發動偷襲,應該可以救出王弟殿下。”

這是一個看似有可行之處的提案。魯西達尼亞軍怕的隻是安德拉寇拉斯這個男人,其他人根本不足為懼。如果趁安德拉寇拉斯睡覺的時候發動襲擊,事情就可以一舉解決了。

“我們就侵入斬殺安德拉寇拉斯,順便也把那個來曆不明的妖女一並殺掉。國王陛下或許會大發雷霆,可是,隻要不知道是誰殺的,他就沒有辦法辦人了。”

波德旺提起這種武斷派的說法,來排除蒙菲拉特的慎重論調,蒙菲拉特也因為目前無其他可代替的方案,最後也不得不同意波德旺的意見。不過他提出了附帶的條件是不要勉強行事,重點要放在救出吉斯卡爾公爵而不是殺死安德拉寇拉斯。當然,波德旺也有這點認知。

時間就丟在天亮之後,他們之所以不選在深夜而選在這時刻自然有其充分的理由。因為安德拉寇拉斯可能也會預測對方會發動夜襲,在一整個晚上不眠的狀況下緊繃著神經之後,一旦天亮了,一定會放鬆心情。

於是,被挑選出來完全武裝的騎士們在早晨第一道陽光出現時,衝進了安德拉寇拉斯躲藏著的房間。

“覺悟吧!邪教徒之王!”

站在前頭的騎士揮著劍闖了進去。

安德拉寇拉斯的回答無聲也無驚,隻見劍光水平揮出。

魯西達尼亞騎士的首級噴著血滾落在石板上,失去腦袋的屍體的切斷部位成了人血之泉,就站在原地動也不動,然而,在一瞬間之後,就發出了重重的聲音倒在地上。

由於這一劍,猛烈的斬擊開始了。

本來應該是單方麵殺戮的。拔出了劍闖進房間中的魯西達尼亞騎士算來有四十名之多,而承受奇襲的帕爾斯一方則不到十個人。不,若要嚴格說來,應該隻有一個人。帕爾斯一方被亂刀所包圍,迎麵而來的斬擊令人眼花撩亂,看來勢必要沉溺於鮮血的泥濘當中。

事實並不盡然。自亞特羅帕提尼之後第一次穿上甲胄的安德拉寇拉斯王,把在亞特羅帕提尼會戰所無法發揮的勇武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了。

第二個騎士勉強地承接住破風揮斬而來的帕爾斯國王的劍。

隨著刀鳴,死亡的呻吟聲響起,安德拉寇拉斯砍斷了魯西達尼亞騎士的劍,同時以同樣的速度和力道直劈對方的頸部。

當這個騎士灑著血雨倒在地上時,下一個犧牲者的頭和軀體已經在安德拉寇拉斯的大劍之下,朝著不同的方向飛了出去。這一擊不管是在臂力或劍技、迫力上都強烈至極。人血飛濺、身首異位、骨頭碎裂、血肉橫飛,絕非弱者的魯西達尼亞騎士們就像草被割刈一樣倒了下來。安德拉寇拉斯不隻是以國王的身份君臨帕爾斯,他更是以實力統率著帕爾斯。而魯西達尼亞人們現在已經知道了這個事實。血腥味彌漫在整個室內,魯西達尼亞軍從門口衝向走廊,他們已經放棄了。

“失敗了嗎……”

波德旺仰天長歎。造成了這麼多的犧牲者,卻沒能殺死安德拉寇拉斯,也沒能救出吉斯卡爾。

雖然還有生存者逃出,卻沒有一個人是全身而退的。鮮血和敗北感、屈辱感從不幸的騎士們的傷口一起流了出來,了解到這種情況的波德旺和蒙菲拉特也無意再立刻發動二度攻擊了。也不知道有幾次了,兩個將軍相對默默無言。

“真是太強悍了!根本不像是人類。”

波德旺連惋惜的力氣也沒有,用手背擦拭著額頭上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