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風塵亂舞(1 / 3)

(一)

一進入七月,坐落在帕爾斯東方國境的培沙華爾城塞就被緊張的氣氛包圍。帕爾斯軍終於麵臨對魯西達尼亞軍展開全麵反攻的時刻了。安德拉寇拉斯王將親自統率大軍,站在戰陣的前頭。

“倒不如立刻隱居起來,把實權交給王太子,這樣不是比較輕鬆嗎?靠自己的力量是奪不回葉克巴達那的。多辛苦啊!”

奇夫一定會這樣嘲諷的。不過,安德拉寇拉斯今年才四十五歲,以一個君主來說,甚至算是年輕了。在好不容易靠自己的力量拿回了曾經看似要失去的王位之後,他根本不可能想到隱居之事。雖然讓人覺得不甚愉快,但他堂堂的威風仍舊鎮壓了全軍,即使有人對他有反感,也沒有人敢在他麵前多說些什麼。

中書令魯項這一陣子看來很明顯地衰老了許多。他具有深思的性格,在以前很盡職地扮演著保護王太子亞爾斯蘭的任務,但自從王太子被流放之後,他就顯得沒有什麼精神了。安德拉寇拉斯王雖然沒有解除他的職務,可是,幾乎沒把他放在眼裏,隻讓他處理一些雜務,從來不曾和他商量軍國大事。

“亞爾斯蘭殿下如果即位的話,魯項大人應該會成為宰相的。現在國王回來了,他卻反而被疏遠了。真不知道這是哪門子災難啊!”

城內有人這樣傳說著。和受到亞爾斯蘭信賴,以最年長的重臣而備受禮遇的時候比起來,魯項的確表現得沒有當初那麼精彩了。

另一方麵,在這個時候,和培沙華爾城一河之隔的辛德拉王國中,自稱為帕爾斯王太子亞爾斯蘭至交的人對帕爾斯政情的急遽變化感到驚訝萬分。

“什麼?亞爾斯蘭被其父王流放?以前的功績全被抹煞了?安德拉寇拉斯王這個人對自己的兒子也未免太殘酷了吧!亞爾斯蘭也真是可憐啊!”

拉傑特拉很同情不幸的王子,他照自己的意思把亞爾斯蘭當成自己的弟弟來看。另一方麵,他也不認為安德拉寇拉斯王會像亞爾斯蘭一樣對他懷有好感。不管怎麼說,亞爾斯蘭掌握帕爾斯的王權對拉傑特拉而言是最理想不過的了。

話雖如此,拉傑特拉並無意積極地去推翻安德拉寇拉斯王。他隻打算當亞爾斯蘭和其父王對決的時候從遠遠的地方大叫“加油!加油!”。如果做得更多些,豈不是對亞爾斯蘭失禮了?

另一方麵,辛德拉國王還擔心著一個外國人。

“伊爾特裏休那家夥躲到哪裏去了?一想到那個瘋狂的戰士在某個地方徘徊,北方的情勢就讓我無法高枕無憂。”

拉傑特拉曾經很認真地在尋找特蘭年輕僭主的行蹤,然而,終究無法發現一點蛛絲馬跡。

“照道理說,他也不能回到故國去,或許已經死在半路上了吧?可能再也不會聽到關於那家夥的事情了。”

回到拉傑特拉身邊的間諜們都是這樣報告的。對辛德拉國王來說,這應該是好消息。特蘭實際上已經滅亡了,最恐怖的敵手已經從地麵上消失,這是再好不過的事了。拉傑特拉一向喜歡聽好話,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次的事卻讓他覺得難以置信。

不過,再怎麼說,還活著的人總是比那可能已經死了的人重要。拉傑特拉停止了對伊爾特裏休的調查工作,把注意力轉向今後帕爾斯軍的動向上。

而在培沙華爾城內,現在最辛苦的人可能要算是奇斯瓦特吧?

奇斯瓦特一家自從帕爾斯建國以來就一直供職王室,是個不折不扣的武門。包括他自己在內,他們家已經產生了六個萬騎長,甚至在第八代國王歐斯洛耶斯三世的治世時還出現了大將軍。從形式上來看,連“戰士中的戰士”達龍也比不上奇斯瓦特。達龍的伯父巴夫利斯在成為大將軍及萬騎長之前,他們的家係最多也隻做到千騎長。

而克巴多的父親隻不過是個平民,是個優秀的狩獵師,而且力氣很大,所以一個當百騎長的騎士把自己的女兒許配給他,讓他繼承地位。在身份製度下也是有這樣的捷徑的。

因此,克巴多並不像奇斯瓦特一樣,對國王和王妃有一種畏懼感。在亞特羅帕提尼會戰中,公開批評“逃亡的君主哪值得我們效忠!”的也是他。他雖然接掌了達龍所留下的一萬名騎兵的指揮權,然而,剛愎的安德拉寇拉斯王不知道為什麼似乎也很難駕馭他。所以所有的事情就都交由奇斯瓦特去處理,而克巴多也就樂得清閑,躲在一邊喝酒。如果要讓克巴多來形容這個情形的話,他的說法一定是“有一個煩惱,就會有另一個人高興”。如果不這樣,世界又哪能取得協調呢?

“奇斯瓦特啊!因為你比我年輕,而且又生性多勞啊!世間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就不要太在意了吧!”

這大概就是克巴多自己的人生信條……

“事情成功的話是我的功勞,失敗的話就是命運的罪過。”

克巴多樂得笑哈哈。

“隻要能想得這麼開,就不用常常鬧頭痛、胃痛了。哪,因為你太辛苦了,所以我義不容辭地幫你的忙,可是,凡事要適可而止啊!”

克巴多說得沒錯。隻是,如果借用克巴多的論點的話,奇斯瓦特的立場還是沒有辦法讓他按照自己的意思去行事。

特斯和伊斯方在王太子亞爾斯蘭被其父王流放之時還留在培沙華爾城內。這兩個人曾經找奇斯瓦特麵談過。

伊斯方似乎顯得有些遺憾。他很為難地,但是很認真地向奇斯瓦特申訴:

“姑且不談事情的發展和我們本來的意思相左,這種情況總讓人覺得心不甘情不願。我是說王太子殿下在那種狀況下離開培沙華爾城。做為臣下的實在沒有置喙的餘地,可是,安德拉寇拉斯陛下應該有其他比較適當的做法吧?”

特斯一直沉默著。他原本就是一個話不多的男人,連表情也不怎麼有變化。或許他是全帕爾斯最會使鐵鎖術的人,但是,他卻一點也不引以為傲。旁人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有其他家人在。然而,奇斯瓦特很清楚,他的想法和伊斯方是一樣的。他嘴巴上不說,其實對國王安德拉寇拉斯的所作所為的批判或許比伊斯方還要銳利。

伊斯方原本也不是多麼善於爭辯的人,隻因為特斯比他更沉默,所以伊斯方隻好扮演代言人的角色。而在發表意見當中,他的情緒也就隨之高漲,對國王的不滿也越見明顯。

伊斯方本來就不是為了榮華富貴才參加戰陣的,他隻是想代替已故的兄長夏普爾為王家盡忠。當然,如果能夠成為一個萬騎長,宣揚武名的話,家門也得以因此彰顯,可是,這隻不過是個結果而已。如果他心生厭倦而罷戰歸鄉,也不會對任何人造成麻煩。

聽過對方的申訴之後,奇斯瓦特責備道:

“不要性急。我們和魯西達尼亞軍作戰本來就是為了將帕爾斯國土和民眾從侵略者的手中解放出來的。現在就暫且忘了王家和宮廷的事,等收複了王都之後再去想吧!”

這是奇斯瓦特說得自己聽的話。

和特斯及伊斯方分了手,奇斯瓦特走向城內的某個塔。塔裏麵住著一個特蘭的年輕將軍吉姆沙。

“國王陛下吩咐……要把身為特蘭人的你當成踏上征途前的血祭牲禮。”

當踏進房間的奇斯瓦特透露這個消息的時候,特蘭的年輕將軍吉姆沙微微地歪了歪嘴角。

“真是感激不盡,連眼淚都哭不出來了。”

他是一個囚犯,是一個受傷的人,被關在一個很符合他身份的牢獄兼病房的房間裏。在之前戰役中他中了那爾撒斯的計策,被視為與帕爾斯私通的通敵者,結果在自己的同誌特蘭軍的追殺下負了傷。然爾救了他並幫他治傷的卻是亞爾斯蘭王太子的軍隊。而亞爾斯蘭竟然被其父王流放,離開了培沙華爾城,吉姆沙則動都不能動,隻好留在城內。

“這雖然是國王的命令,可是,我並不想讓一個特蘭善戰的武將就這樣白白送掉性命。”

奇斯瓦特微微壓低了聲音。

“我給你一個機會。出陣的儀式將在明後天舉行。到如果你還待在城內的話,我就無法違抗國王的命令了。”

奇斯瓦特沒有說出口,但他的言外之意就是勸吉姆沙逃走。看見吉姆沙的表情有了變化,奇斯瓦特隨即轉過身,關上厚厚的門。

(二)

吉姆沙好一陣子陷入了沉思。他不得不就過去、現在和未來做一番徹底的思考。

吉姆沙現在還在培沙華爾城內活著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他所隸屬的特蘭軍已經敗滅,國王特克特裏休也已經去世,而親王伊爾特裏休也行蹤不明。真是一件諷刺的事。吉姆沙還曾被這兩個人視為背叛者,而落得被自己的同誌射傷的地步。

既然這兩個人都不見了,或許吉姆沙就可以回到故國去了。可是,問題在於“有什麼臉回去”?他有兄弟姐妹和家人,然而,以現在的情形來看,他不認為自己會受到歡迎。

事實上,他導出結論並沒有花多少時間。如果不逃走,就隻有被殺,當成出陣前的血祭牲品。王太子亞爾斯蘭將他救回來的命卻又要被他的父王安德拉寇拉斯奪走,這件事再怎麼說都太荒唐了。

“好,我要活下去。我要平安地逃出去讓他們看!”

吉姆沙決定了。反正特蘭已經名存實亡了,國王也死了。所以,吉姆沙更應該要活下去。

一旦下了決定,吉姆沙的行動就異常迅速。當黑夜來臨,士兵們的就寢時間到了之後,他從床上站起來。窗子上雖然嵌了鐵條,不過在這幾十天當中他一直在上麵澆湯汁,用盔甲的碎片削,偷偷地讓這些鐵格子漸漸變得脆弱。他拆下了一根鐵條,把睡床上的鋪中綁在另一根棒子上,在花了一段時間之後,吉姆沙落到窗外的地上。

“啐!什麼都看不到。就好像我的將來一樣。”

吉姆沙在心裏嘀咕著,躡著腳開始往前走。除了卸下的鐵棒之外,他沒有任何武器。他避開了士兵們的談話聲和馬嘶聲,在黑暗中繼續前進,突然,他像鳥兒一般地往後跳。一個比他更高大的武裝人影就出現在他附近。

“是誰在那裏?”

“是我。”

“說是我我怎麼知道是誰?可疑的家夥,報上名來!”

吉姆沙氣勢洶洶地問道,然而,他沒有想到現在在培沙華爾城內最可疑的人是他自己。對方以微微不悅的口氣回答。

“我是追隨王太子的薩拉邦特。”

吉姆沙已經習慣黑暗的眼中映出了對方的臉。他不知道薩拉邦特是誰,不過他對那張臉還有記憶。就是吉姆沙用毒吹箭讓他受傷的。以前的敵人隔著一道牆各自養好了傷。當亞爾斯蘭被其父王流放的時候,薩拉邦特也還臥傷在床,什麼事都不能做。

這一次的出陣,他的傷勢還沒有完全好,也幫不上什麼忙。本來他是一個和特斯、伊斯方並肩作戰的男人,可是,他連病房都走不出去,無法在國王禦前盡忠。在薩拉邦特看來,如果換成王太子的話,他一定會親自到病房來探視病人的吧?

“我以一個帕爾斯騎士的身份不得不追隨國王安德拉寇拉斯陛下。然而,看到國王陛下是怎麼對王太子殿下的,我實在是不能心服。仔細想過之後,我還是適合待在王太子身邊盡忠。”

就因為這樣,薩拉邦特要離開這座城,這是他的說法。其實他盡可以等到安德拉寇拉斯王出發之後再輕輕鬆鬆地離開,隻是,這樣一來氣勢顯得不夠。所以,他帶著抗議國王的作法的意味選擇今天晚上出城。

“不管生在哪個國家,隻要一心一意對一個君主效忠就好了。由於那個辛德拉人的例子,我有很深的感受。為這件事,我要向那個辛德拉人道歉,我願為了亞爾斯蘭殿下和他並肩作戰。”

薩拉邦特並不是一個善於雄辯的人,要說明自己的心理實在讓他費了一番心思。可是,吉姆沙很能諒解他的心情。想起來,那個亞爾斯蘭王太子雖然看似無能,不知為何,他卻好像有那種讓勇者們甘願為他效命的力量。

“亞爾斯蘭王子救了我一命。就因為活著,所以我必須選擇活下去的路。而這條路似乎跟你的是一樣的。”

吉姆沙說罷又提議道:

“就這樣子吧!我們就合力逃離培沙華爾城吧!”

於是,以前相互殘殺的兩個騎士現在有了一個共同的目的:要一起逃離帕爾斯的城塞。

薩拉邦特想到了一個簡單但很有效果的方法。他謊稱直接受命於國王,帶著一個同行的騎士要出城去。在做了一些準備之後,兩個人整備了馬匹和武裝,半夜成功地離開城門。他們也知道事情不會順利得太久,果然,在他們離開城門之後,事情就敗露了。

“特蘭人逃了!”

叫聲反射在冰冷的石壁上。

薩拉邦特和吉姆沙激烈地鞭策著馬。馬蹄踢起了小石子,就像踢散火花似的。

知道囚犯逃走了的培沙華爾城塞中立刻開始追捕的行動。大家不久不知道是有著奇力的將軍薩拉邦特幫助那個特蘭人逃走的,這件事列在城內引起了一片喧嘩。奇斯瓦特沒有想到連薩拉邦特都要逃。

“這麼一來,還會有幾個人願意為安德拉寇拉斯陛下盡忠呢?真是令人不敢想像啊!”

一邊想著,奇斯瓦特還是得出兵去追逐逃亡的人。夜晚的追捕劇一直持續到月亮升到中空之時。聽到後方馬蹄聲迫近,薩拉邦特對著剛剛才成為夥伴的人大叫。

“你先走!特蘭人,這裏由我來擋!”

薩拉邦特的腳抽離了馬蹬,在吉姆沙的坐騎屁股狠狠地一踢。馬兒嘶鳴了一聲,高高地抬起了腳。在落地的同時,像暴風一樣地往前狂奔。鞍上的吉姆沙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

薩拉邦特把坐騎藏在大岩石的背後,把劍橫放在膝蓋上,坐在岩石上頭,就在這時候,追捕者的騎影就立刻出現在黑夜的深處。就因為他們知道薩拉邦特的剛勇,所以沒有人敢大意地接近。萬騎長奇斯瓦特策馬前進,對著逃亡者放話過來。

“薩拉邦特啊,你是受到特蘭人的脅迫才做出這樣的事的,是不是?”

奇斯瓦特的意思是要讓薩拉邦特免於刑責。不論在哪個國家,隻要是在被脅迫的情況下所犯的錯,罪責都很輕。

然而,薩拉邦特的回答卻顯得一點都不畏懼。

“我薩拉邦特不是那種受了脅迫就會聽命於人的懦夫。我隻是認為把一個曾經費力救回來的人當成出陣的血祭犧牲品有違騎士之道,所以才出此下策。”

“胡扯!你這個乳臭未幹的小子!”

隨著一陣滿含怒氣的聲音,一個人影挺身出來。

奇斯瓦特趕忙行了一個禮。原來是帕爾斯國王安德拉寇拉斯三世親自出馬了。

“小子啊!逞口舌之快就算是貫徹了具武勇的騎士之道嗎?難道你想和我刀鋒相對嗎?”

“臣下無意和國王陛下刀鋒想見。”

“那麼,就立刻閃開!去拿下特蘭人的首級,我就饒恕你的罪。”

“臣下已經跟那個特蘭人約定過,說好要讓他平安無事地逃走。所以我不能破壞自己的承諾。”

“胡言亂語!看來你也中了那爾撒斯的毒了。”

安德拉寇拉斯的右手腕往橫向一伸,抓住侍從所遞過來的槍。夜氣中充滿了殺氣。

“要死就讓你死得好看!國王親自下手讓你死得光彩。”

“陛下!”

奇斯瓦特提高了聲音。

“陛下生氣是理所當然的事,隻是,帕爾斯國王下手殺帕爾斯的騎士恐怕有汙陛下之手。陛下的武勇晾衣物於對付魯西達尼亞人啊。”

奇斯瓦特的言下之意是國王親手殺了自己的同誌的話會影響將兵的士兵,恐怕會有人對國王的氣度產生反感。然而,就因為這些話讓安德拉寇拉斯感到刺耳,他不快地皺皺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