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國王亞爾斯蘭在迪吉列河畔擊退密斯魯軍、凱旋回王都葉克巴達那是在十月八日那一天。在宰相魯項、大將軍奇斯瓦特及王都警備隊長薩拉邦特的迎接下,亞爾斯蘭穿過了王都的城門。已經是傍晚時分了,民眾點起了火炬,讚頌著國王的功績。在第二天十月九日天亮時,亞爾斯蘭又率軍東前行。這是一項匆忙的行動。
有一說是當亞爾斯蘭一進王宮,宰相魯項便二度勸他結婚,亞爾斯蘭在煩不勝煩的情況下才離宮的。亞爾斯蘭已經十八歲了,是該結婚的年齡了。如果不結婚生子,就沒有人可以繼承王位。魯項等人期望"亞爾斯蘭二世"的誕生是不爭的事實,而實際上亞爾斯蘭也三番兩次地拒絕他們所提出的婚事。
不過,這一次亞爾斯蘭離宮卻是因為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帕爾斯為迎接鄰國辛德拉的國王,預定在夏夫利斯坦原野上舉行盛大的狩獵祭。夏夫利斯坦是帕爾斯五大狩獵場之一。帕爾斯三二一年五月,在這片原野和附近的聖馬奴耶爾城,帕爾斯軍和魯西達尼亞軍起了衝突,穿著甲胄的猛獸們揮舞著武器,鮮血四處飛濺。這裏是帕爾斯解放戰役中一個重要的戰場。
不隻是帕爾斯人,對騎馬的民族而言,狩獵是一項非常重要的大事。它既是軍隊的訓練,也是宮廷和宗教上的行為,更是外交方麵的道具。在哥達爾塞斯大王的治世時,曾經招待了六個國家的國王參加狩獵祭,共同慶祝帕爾斯的繁榮和大陸公路的和平,宣誓彼此的友好關係。
很遺憾的,和平和友好的誓言並不能永久存續。在狩獵祭之後,帕爾斯與周邊各國交戰,血流成河。戰爭也沒有永遠持續的,這一次招待辛德拉國王拉傑特拉二世就是為了讓對方延長以前締結之和平條約的有效期限。
因此,亞爾斯蘭隻在王宮停留了一夜,從露台上接受民眾的歡呼後,第二天早上立刻就出發前往夏夫利斯坦原野了。
以前曾經極盡奢華之能事的王宮,因為魯西達尼亞軍的破壞和劫掠而歸於荒廢了。但是,後來魯西達尼亞軍也因為將帕爾斯的王宮當成他們的王宮兼總司令部,所以做了大致上的修複,亞爾斯蘭即位之後也花了三年的時間從事整修,現在王宮已恢複了威容,至少足堪做為一個大國的王宮。亞爾斯蘭不喜歡奢侈,隻是為了安定戰後的人心,某種程度的華麗是必要的。
亞爾斯蘭行軍的公路上每隔二法爾桑(約十公裏)就築有一個烽火台。當有外敵侵攻的時候,設在國境上的城塞可以收容當地的住民,緊閉起城門,專事防禦。另一方麵,沿著公路設立的烽火台會接連著點起烽火,在半天之內把消息傳到王都葉克巴達那,駐留在王都的騎兵部隊就可以立刻出發趕往國境了。這是副宰相那爾撒斯想出來的新王朝的軍事製度。而在密斯魯侵攻的時候,這個製度就發揮了強大的作用。
帕爾斯雖然是個強兵之國,可是,在魯西達尼亞軍侵攻之際卻失去了許多士兵和身經百戰的指揮官。戰後又必須先複興國土和國內的經濟,所以如何有效地使用數量減半的兵力就是最重要的課題了。以目前的兵力而言,根本沒有餘裕為了預防隨時可能發生的戰役而把十萬、二十萬的兵力綁死在東西國境上。因此要盡可能地把士兵送往必要的場所去,機動性是非常重要的。
"亞爾斯蘭王的十六翼將"都是騎兵指揮官。以前帕爾斯的步兵都是奴隸,但在廢止奴隸製度之後,他們都成了自由民了。如此一來,就必須支付薪俸給他們,人數自然就因此而受到限製。
除此之外,"十六翼將"並不是以帕爾斯王國的製度而存在的。當吟遊詩人們謳歌"解放王和其戰士們"的事跡時,都會特別提起這十六個人的名字。他們會對著聽眾問道:"有人知道十六翼將的名字嗎?"而聽眾也總是屈指一一答出來:
"達龍、那爾撒斯、奇夫、法蘭吉絲、奇斯瓦特、克巴多……",最後則以"……耶拉姆"做結束。耶拉姆之所以排在最後是因為他是十六翼將中最年少的。然而,在帕爾斯曆三二四年十月的時候,臣屬於亞爾斯蘭的翼將隻有十五名,全員還沒有聚齊。在這些人當中,加斯旺德是辛德拉人,吉姆沙是特蘭人;連外國人也在亞爾斯蘭麾下為他作戰。
在所謂的"十六翼將"當中,最年長的是獨眼的克巴多。帕爾斯曆三二四年的秋天,他三十五歲。本來既然最為年長,他就該負起整合的工作,可是,克巴多本人並無此意。連大將軍的寶座他也讓給了奇斯瓦特。正確地說來,應該說是強推給奇斯瓦特。他的理由是"沒有資格",沒有人能反駁這個自我評價。
從家門來說,奇斯瓦特也是帕爾斯最有價值的軍人。他主張"解放戰役中建立最大功勳的是達龍大人"而堅辭大將軍之職。隻是,達龍以自己年紀比奇斯瓦特小,身為萬騎長的閱曆太淺為由而謝絕了奇斯瓦特的美意。於是,在亞爾斯蘭的裁斷之下,奇斯瓦特成了大將軍,坐上武將們的首席寶座。
因為三個萬騎長並沒有為了爭奪大將軍的寶座而起紛爭,人們都因此感到安心,讚賞達龍和克巴多是"無欲之人"。一方麵這也是事實,但是,克巴多的想法是:"現在任職大將軍要負責兵製改革的工作,太辛苦了,我敬謝不敏";而達龍則還希望能站在野戰的前頭與敵人作戰。不過,不管地位如何變化,結果是——帕爾斯軍的最高指導機關是由這三個人構成的。因此,奇斯瓦特之外的兩人就被視為等同"大將軍"。
魯西達尼亞、辛德拉及特蘭等各國的軍隊都深深地了解到達龍的豪勇。而密斯魯軍隻聽過達龍的武名,還沒有真正親眼見識過。當然,這一次就不同了,殺了勇將卡拉曼迪斯,逼使馬西尼撒逃走的黑衣騎士對密斯魯軍而言也成了"黑色的恐懼"。
"我不會比現在更強了。可是,達龍還可以爬得更高。"克巴多如此說道。實際上,達龍在每一天、每一戰中都有不斷磨練的機會。
達龍還沒有娶妻,在王宮外有他的宅邸;不過,因為他一年當中有一半的時間都在王宮內值班,所以雇了一對被解放的奴隸老夫妻為他看守宅邸。有時候他會到妓館去,可是並沒有固定的女人。這一點,那爾撒斯跟他是一樣的,隻是,那爾撒斯有亞爾佛莉德在。
亞爾佛莉德打破了自她祖母以來的習慣,她今年二十歲了,卻還沒有結婚。身體的發育也從少女長成一個完完全全的女性了,多多少少也散發出女人的氣息,然而在言行舉止方麵卻一點也沒有淑女的氣質,她總是用與以往一樣的語氣訴說著和那爾撒斯的關係:
"無所謂啊!因為那爾撒斯跟我是靈魂的契合,不管世俗的形式如何都沒關係。雖然事情沒什麼變化,可是,這種事情是不用急的。"隻要提到和亞爾佛莉德的事,那爾撒斯總是被批評為優柔寡斷,而他也無從辯駁。他曾經對亞爾佛莉德說過,未來幾年內他將專心於國事,他不能把戀情或家庭擺在國家之前。而亞爾佛莉德也率直地表示諒解,她願意等將來的到來。
"耶拉姆,我想早日逃離這個充滿了塵埃的俗世,悠遊在平實與純美的世界之中。所以你要早點成材,把我的重責大任挑起來。"那爾撒斯語重心長地說道。耶拉姆則語帶嘲諷地回答:
"我雖然不才,但我會盡全力去做的。不過,那爾撒斯大人,就是那件行李我可不能幫你扛啊!"所謂的那件行李當然是指亞爾佛莉德,那爾撒斯聽了之後,無言以對,於是,達龍便裝模作樣地開了口:
"戀愛是一瞬間的事,而後悔卻是永遠的。這就是你的論調吧?宮廷畫家大人。"而當被問到關於戀愛的事,女神官法蘭吉絲是這樣回答的:
"我是一個侍奉密斯拉神的人。盡管身體在地上,心卻不在地上。除此之外,我的耳朵雖然聽得到精靈的聲音,卻聽不到油滑男子的戲言。""是啊!法蘭吉絲小姐可以聽到我的歌唱,俗塵是不能汙染你那美麗的耳朵的。"仍然糾纏著女神官不放的奇夫熱心地說道。法蘭吉絲總也是冷冷地回道:
"哦!你一穿起衣服來,看來也人模人樣的嘛!而且還有三寸不爛之舌。""這是法蘭吉絲小姐的誤解啊!我是一個從頭頂到腳趾都充滿了誠意和謙遜之情的人啊!隻有心靈清淨的少女能看清我的真正價值,這就是證據所在。""心靈清淨眼睛卻不明,隻會成了油滑男子的餌食。真是可憐啊!"他們的對話傳到了亞爾斯蘭的耳朵時,他綻出了笑容。他希望跟著他一起走過漫長歲月的同伴們都不要改變,一直都能保持這個樣子。他總是這樣希望著。
"最近有沒有什麼珍奇異聞啊,兩位?"
達龍加入了談話的集團。法蘭吉絲回答:
"是的,聽說有奇怪的盜墓者出現。"
"盜墓?"
"聽說前天奇夫在葉克巴達那的附近碰見了。"事情是這樣的——
(二)
安德拉寇拉斯王的陵墓雖然談不上豪奢,但也不會太過樸素。他和父王哥達爾塞斯二世、王兄歐斯洛耶斯五世的陵墓並列著,被埋葬在距離葉克巴達那北方五法爾桑,一個叫安希拉克的山丘上。這個山丘曾經因為魯西達尼亞軍的侵略而荒蕪,諸王的財寶都被掠奪一空;不過,修複工程在兩年前已經完成了。以前那種豪奢的氣派雖然是沒有了,但是,樹林和花壇都重新整理過,有好幾種鳥兒被放生在此,這裏也成了一個悠閑雅致的地方。各種的安排、設施都是為了不讓王者們的永眠受到任何騷擾。
為了管理這些陵墓,設有專司負責的官員。職稱是皇陵管理官,地位和宮廷書記官一樣。說起來其實就是看墓人,不過還負責看守收藏在陵墓附近的神殿中的財寶,遇有"亞魯達巴斯王逝世兩百年祭典"之類的大事時,是掌管典禮的大小工作。這是一個相當重要的職務,所以通常都是由有相當身份的貴族任職。為了防止財寶被竊,麾下還配有兩百名的武裝兵。
在亞爾斯蘭王底下擔任皇陵管理官的是一個叫費爾達斯的人。他是宰相魯項的族人,雖然不是因為才氣洋溢而受到任用,卻很忠於職務,認為這個地位是一種名譽的象征。如果是那種"建立功績好出人頭地"型的人物的話就不適合做這種工作了。
費爾達斯現年五十歲,他從來沒有想過要踩著別人往上爬得比現在更高。他的希望就是平安地做好自己的工作,悠然地席過殘餘的歲月。
事情發生在十月六日晚上。費爾達斯手上拿著燈火離開自己的房子。燈火是用酒精燃燒的,外殼用青銅製成,附有把手。在巡視陵墓一圈之後,回房睡覺是他日常的工作模式。為了不打擾死者們的安眠,他並沒有帶著士兵同行。不過,他的脖子上掛著笛子,萬一有危急之事,隻要吹響笛子,士兵們就會趕來的。
這天快要是滿月了。費爾達斯慢慢地在月下走著。沿著線杉林經過安葬著哥達爾塞斯王的陵墓,接近安德拉寇拉斯王的墓地時,原有的平靜被打破了。原先他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但是,他確實是聽到了某些聲音。在夜裏應該已經深眠了的鳥兒們不安地鼓噪著,黑色的人影在安德拉寇拉斯王的陵墓上晃動。
"難、難、難道是……"
費爾達斯的胃底發寒,皮膚上起了雞皮疙瘩。他的雙膝不停地打顫,根本就無法直立,隻好依靠在線杉的樹幹上,無法決定是逃走呢?還是吹響笛子呼叫士兵前來?
如果隻是單純的盜墓者,或許他就不會這麼恐懼了吧?可是,一股難以言喻的陰森寒氣化成了一道隱形的鎖鏈將費爾達斯的身心緊緊地捆綁著。費爾達斯膽怯地隔著黑夜所形成的帳幕看著發生在眼前的冒瀆神明和王者們之行為。黑色的人影繼續在月光下動著,或許該說就像在深海裏遊水的怪魚般蠕動著,仿佛永不知道疲倦似地挖著墓。翻土打石的聲音持續地傳過來,仿佛將費爾達斯拉進了一個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地方去。
突然,費爾達斯的肩膀被拍了一下,他驚嚇地幾乎要氣絕了。費爾達斯勉強地動了動好像凍結了的頭部。站在月光下的是一個斜戴著帽子,帶著劍,全身勁裝的男子。優美中潛藏著強韌動力般的身形不由得讓人想起了雪豹。在黑暗中,這個男子的臉形並不是那麼清楚,而經過壓抑的聲音卻是那麼年輕。
"我是受亞爾斯蘭陛下知遇之恩,目前任職巡檢使的奇夫。如果你能把事情詳細地說明,我將不勝感激。"費爾達斯知道巡檢使奇夫這個名字,可是,這個名字卻不能讓他真正安心。一般人對奇夫的批評是這樣的:
"在幫忙滅火之餘還會引發洪水。"
而且不知為何,被這道洪水流走的永遠都隻是男人。隻是,這個人在這個時候出現,對費爾達斯而言無異就像神助一樣。
"是,是有人盜墓。寶物是在神殿裏,又沒有埋在墓裏麵,到底是有什麼目的呢?"費爾達斯拚了命才勉強湊出這幾句話。奇夫沒有說話,不過,他好像在黑暗中微微地皺起了眉頭。他把身體半藏在線杉的樹幹後,仔細地看著月下的景象。他是帕爾斯屈指可數的神箭手,視力遠比費爾達斯好多了。
事實上,他之所以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種地方,並不是為了伸張正義。原本他是興之所至地到處旅行,後來為了參加狩獵祭而踏上返回王都之路,但是,旅費卻用光了。在這個時候,巡檢使的身分真是好用極了。他為了投宿而來到皇陵管理官的門前,結果讓他碰上了這種事。
"啊呀!覬覦沒有財寶的陵墓,真是一群古怪的家夥。我們來看看他們的真麵目吧!"奇夫有他自己的一套理論。如果是為了覬覦埋在墓裏的財寶而盜墓的話,這倒是個不錯的買賣。原本死者就不需要什麼財寶的,可是竟然還要把寶物放在棺柩,帶到另一個世界去,這種想法豈不是太無趣了?
不過,如果目的不在財寶而還要盜墓的話,其意圖又何在呢?如果不是食屍鬼,這樣的行為未免太奇怪了。
這三年來,奇夫雖然擁有巡檢使的身分,但他也隻是偶爾留在王宮裏,大部分的時間都用在周遊帕爾斯國土上。即使是亞爾斯蘭也不想把這個心緒浮動的樂師關在王宮裏,聽他遠遊歸來所帶回來的趣聞也是一件有趣的事。奇夫在葉克巴達那休息夠了,以理所當然的表情領取巡檢使的薪俸之後,便又出發旅行了。帕爾斯曆二三四年十月,他二十六歲。
當他踏上月光照耀下的步道時,平坦鋪設的大沙粒發出了響聲。黑色的人影停止動作,散發出一股邪氣和敵意。奇夫仍然悠然地不露出一點恐懼之色。
"盜墓並不是一件壞事,不過最好還是不要讓人發現的好。如果被橫刀搶奪了,費了好大的勁才得到的收獲不就成了泡影了?"這種話出自專門奪人所好的奇夫口中格外具有說服力。隻是,對方連一點感覺也沒有。充滿敵意的邪氣越發地強烈,躲在後方的費爾達斯拚命地壓抑住惡心的感覺。奇夫連眉毛動也不動一下。他是那種不管內心有何感想,在表麵上絕不讓敵人看出任何破綻的男人。
變化來得急劇。蛇從黑色人影的手中一躍而出,襲向奇夫的臉上。一道閃光從奇夫的手中飛過。仿佛皮鞭鳴響的聲音拍打著夜空。蛇被砍成了兩段,在地上捲曲著。這個時候,黑色的人影化成了一陣風,朝黑夜的深處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