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妖雲群行(1 / 3)

(一)

人類的臉並不單單是由眼睛、鼻子與嘴巴組成的基本結構,這些五官的變化形成表情,讓人類的臉擁有個性。

亞爾佛莉德對這個道理再清楚不過了,因為現在站在她眼前的"姆瑞魯卿"表情簡直跟凶神惡煞沒兩樣。

在領主館邸所見到的"姆瑞魯卿",是一位性情溫和、謙恭有禮而且有優柔軟寡斷傾向的老貴族,然而此時佇立在法蘭吉絲與亞爾佛莉德前方的人五官是姆瑞魯沒錯,表情卻仿佛變了一個樣。

雖是一身便服,腰際卻佩帶著刀麵寬廣的大劍,雖然不知其實力如何,不過想同時對付法蘭吉絲與亞爾佛莉德二人恐怕相當困難。或許他的身後跟隨了數十名全副武裝的士兵也說不定,亞爾佛莉德如此心想,隨即觀察黑暗的動靜,完全聽不到甲胄的聲響,連士兵的呼吸聲也感覺不到,看樣子"姆瑞魯卿"是單槍匹馬來到這裏。

"老夫再重複一遍,那家夥是不可能說出口的,不然就等於主動招供自己犯下的滔天大罪。"狂妄自大的態度、泛著邪惡目光的雙眼、凶狠毒辣的語氣,現在的"姆瑞魯卿"再也不做掩飾,肆無忌憚的露出真麵目。

"姆瑞魯卿,這樣的稱呼對嗎?"

法蘭吉絲語氣略帶嘲諷,冷靜地展開應戰。

"我們掌握不到事情的真相,由於線索太少以致無法判斷哪一位老人才是真正的姆瑞魯卿,因此我再詢問一次,稱呼你姆瑞魯卿是正確的嗎?""多謝你的不厭其煩,不過這個稱呼是錯的,不同於地麵的虛假欺騙,地底才是真正的世界,正如那家夥所說的,老夫是那家夥的大哥。"說著便指向鎖鏈纏身的老人。

"這家夥把自己的大哥,也就是老夫幽禁在地底深處,對外宣稱老夫已死,恬不知恥地占據領主的地位。他奪走了老夫的地位,老夫的人生,甚至是老夫的名譽與未來。"直到昨晚為止一直自稱是"姆瑞魯卿"的老人說得口沫橫飛,他的唾液裏包含著憎惡與激動的劇毒,滴在地上沒有冒出白煙還真叫人覺得不可思議。

相較起男性之間的激情,二名女性顯得格外冷靜。法蘭吉絲不用說,就連亞爾佛莉德也是,一旦內心的驚訝與厭惡感達到飽和狀態,亢奮會悄然消褪,反而能夠以清醒的神智觀察二名老人。目前正處於陌生的土地地底,麵對的是一觸即發的狀況,倘若不保持冷靜就無法脫離險境,法蘭吉絲與亞爾佛莉德曾經數度在生死邊緣化險為夷,因此相當明白這個道理。

"看來內情錯綜複雜,我們實在看得一頭霧水,在場的二位之中一位是姆瑞魯卿,那麼另一位該如何稱呼呢?""就是嘛,趕快趁這個機會報上自己的大名,你這個冒牌的姆瑞魯卿,不然事情怎麼進行下去?"二位女性在探索真相的同時也順便拖延時間。且不論她們的心思是否被看穿,直到昨晚為止一直自稱是姆瑞魯的老人傲然地抬頭挺胸答道:

"老夫名為凱麥恩,姆瑞魯的大哥,歐克薩斯正統的領主。"這番話讓鎖鏈纏身的老人發出痛苦與憤怒的嘶吼,衰弱不堪的身軀不知從何湧現如此氣力,他激動地甩動鎖鏈,拚命想撲向聲音的主人,這麼做自然是徒勞無功。

"噢噢,想不到你還這麼有力氣,很好很好,這樣才不辜負為兄讓你活下去的用意,盡量多折磨自己取悅為兄我吧,我的弟弟。"名為凱麥恩的老人的狂笑搖撼著地道的石壁。

"刻意在別人麵前發出的笑聲是不會持續太久的。"法蘭吉絲的話讓凱麥恩老人頓時打住笑聲。

"因為這種笑並非打從心底由衷的笑,而隻是逞一時口舌之快,無論氣息或聲音,這樣的笑法是不長久的,此事暫且放在一邊,凱麥恩卿,您好歹也是一名貴族,所以我就以'卿'稱呼您。您奪走令弟的領主地位,事出必定有因,如果您認為自身的行為問天無愧,就請您光明正大說清楚吧。"凱麥恩以狐疑的視線探索著法蘭吉絲,美麗的女神官則滿不在乎地繼續說道:

"當然,如果是鬼鬼祟祟、羞於見人的勾當以致不便向他人啟齒,那我也不會追究下去……依我猜,理由大概隻是因為哥哥比不上弟弟才能出眾吧。""住口!"

凱麥恩大喝一聲,太陽穴暴起好幾條青筋,亞爾佛莉德借著火炬看見老人的模樣,內心不斷叫好,凱麥恩的猜忌心已經被憤怒一掃而空。

"老夫不僅是兄長,在所有方麵都遠勝過姆瑞魯,因此才會在毫無反對聲浪的情況下,父親選擇身為長男的老夫成為繼承人,而陰狠狡詐的姆瑞魯內心暗藏毒刀,準備伺機行動。"仿佛著了魔似地,凱麥恩逐條列出胞弟姆瑞魯犯下的"罪狀"。

當父親臥病在床,姆瑞魯便著手策劃奪取兄長的地位,表麵卻頻頻強調對兄長忠心不二,讓凱麥恩疏於戒備,接著再一同騎馬到山區出遊。

一身汗水淋漓的凱麥恩在弟弟的慫恿下,喝幹了皮袋裏的麥酒,正覺得酒味有點苦,不料頓時手腳發軟,不省人事。

"當老夫再度清醒時,已經在這個地底,手腳被鐵鏈鎖住,就象現在這個家夥一樣,我不斷高聲求救,喊到喉嚨撕裂吐血之際,這家夥出現了,臉上帶著苛薄的笑,身上穿著黑白相間的喪服,然後對老夫說——我剛剛舉行過你的葬禮,大哥。"凱麥恩連人帶馬跌落山穀摔死,屍體遭到獅子啃食,長男猝死的消息讓父親受到嚴重打擊,身體急速衰竭,一個月後也跟著辭世,於是次男姆瑞魯順利成為新領主。

凱麥恩說著說著,臉部五官刻劃出憎惡的線條,情緒激動得牙齒碰撞出聲。

"老夫好幾次試圖自殺,咬舌自盡、一頭撞上石壁、絕食餓死都行,然而這家夥卻不斷威脅老夫,如果老夫自殺,就立刻殺掉老夫的兒子納摩德。""手段真狠毒。"

"老夫的弟弟是個心術不正的家夥,老夫既然連死都不被允許,隻有祈禱正義總有一天實現,就這樣挨過二十年的歲月。""原來如此。"

法蘭吉絲頜首。

"被外界認定意外身亡其實是被幽禁在地底,領主地位也被奪走,嚐盡二十年的辛酸血淚,所以你現在已經報複了這個可恨的弟弟。""不是報複。"

"那又是什麼?"

"是正義的製裁。"

凱麥恩自信滿滿地斷言道。一旁姆瑞魯或許已耗盡了力氣,隻是微弱地呼吸著,毫不加以反駁。

"你在一年前殺姆瑞魯卿的夫人,也是正義的製裁嗎?"法蘭吉絲的話讓凱麥恩睜大雙眼。

"哦,你連這件事也知道?"

"這隻是我的猜測,即使外表再怎麼相像,做為妻子是不會把別人誤認成自己丈夫的,一開始或許會以為是重病的關係才讓整個人變了樣,不過久而久之,可疑之處與日俱增,內心的問號也會逐漸擴大。"亞爾佛莉德暗自表示認同,她也聽說過此事。姆瑞魯的妻子許久未出館外露麵,恐怕她已經察覺了自己的丈夫是別人所冒充的,結果慘遭殺害滅口。

"這麼一來,薩拉邦特卿的母親就是被這個男人殺害的嗎?"亞爾佛莉德如此心想,不過事實並非如此,薩拉邦特的母親很早便已去世,姆瑞魯後來又納繼室。薩拉邦特離鄉背井遲遲不回的理由,其實是有意回避父親的後妻——這個原因於日後才得知。

不知是第幾次,凱麥恩又發出近似瘋狂的笑聲。

"我算是很仁慈了,我讓那女人、也就是姆瑞魯的繼室毫無痛苦地死去,原本仇人的伴侶應該活埋在石灰洞裏才對,不過我後來親手捏死她,比殺一隻雞還輕而易舉。"法蘭吉絲與亞爾佛莉德完全不覺得凱麥恩的做法有何仁慈之處,重點在於,凱麥恩原本就是生性殘忍的人嗎?亦或是複仇的念頭讓他變成這樣?

(二)

"想請問,您是如何擺脫長達二十年的禁錮,對胞弟展開報複行動的呢?恕我才疏學淺,還望您指教。""我也很想知道。"

麵對這個質問,凱麥恩頭一次表現得吞吞吐吐。

"這個……相較起來老夫長年的忍辱負重,這點小事不值得一提。""哦,那麼剛才聽您滿口正義的製裁,在您恢複自由之身的同時就應該立刻上訴亞爾斯蘭國王,想必會得到公正的裁決,為什麼當初不這麼做?"亞爾佛莉德嚐試改變話題,此時凱麥恩的舌鋒再度運轉起來。

"亞爾斯蘭?哼!那個乳臭未幹的小鬼成得了什麼氣候,老夫從來沒想過要指望那家夥,不,就算是先王安德拉寇拉斯也救不了老夫,國王根本一點用處也沒有。"凱麥恩的辯舌裏蘊含著狂熱。

"老夫擁有遠比亞爾斯蘭更強有力又值得信賴的靠山,不是,老夫有這番榮幸,老夫已經立誓要將老夫的忠誠甚至性命奉獻給那位至高無上的存在。"假領主凱麥恩的語氣和說話的內容讓法蘭吉絲不由自主打起冷顫,她目光銳利地掃視暗處,手握著劍柄詢問道:

"你說的那個人是誰?"

"他是……"

話說了一半,凱麥恩又閉上嘴,見到他這種隻能以不自然來形容的態度,亞爾佛莉德就從另一個角度提出質問。

"即使你取代了姆瑞魯卿,卻還是瞞不過薩拉邦特卿的眼睛,不管你們兄弟怎麼相像,兒子是不可能認錯父親的,就跟夫人的情況一樣。""老夫不在乎,反正老夫會殺了薩拉邦特那小子。""哦,怎麼殺?薩拉邦特卿可是很強的。"

"你們管太多了。"

凱麥恩不屑地啐道。

法蘭吉絲緊接著開口。

"亞爾佛莉德,大致的來龍去脈我已經理清了,這個心狠手辣的複仇者刻意製造借口,先把我們引來。"凱麥恩緘默不語,眼球狡猾地轉動著,法蘭吉絲觀察著他的動靜,並繼續向亞爾佛莉德說明。

"然後設法讓我們離奇死亡,再把屍體藏起來,國王的兩名近臣同時失蹤,薩拉邦特卿必定會負起責任,返回故鄉調查,屆時派出士兵在山穀入口埋伏以暗箭偷襲,無論薩拉邦特卿如何勇猛也無法全身而退。""原來我們成了誘餌?"

亞爾佛莉德表情微慍,如果法蘭吉絲的說法成立,就可以說明凱麥恩大部分的言行。

"不過這種手法不可能重複使用吧,要是連薩拉邦特卿也失蹤,王都方麵是不會袖手旁觀的。""說的也是。"

"就是啊,那爾撒斯或達龍卿,甚至是亞爾斯蘭陛下也許會親自親領大軍前來這座山穀,就算這座山穀地處天險,也難以抵擋王都大軍的攻勢。""如此一來王都就變成空城了。"

法蘭吉絲冷靜的一番話點醒了亞爾佛莉德,她頓時屏住氣息。

而法蘭吉絲的視線則未曾移開凱麥恩的目光。

"如此一來,納摩德掉落的書信,也就是來自密斯魯國的密件具有相當重大的意義,暗示內神通外鬼企圖吞並帕爾斯國,與密斯魯國或邱爾克國聯手是不可能的,不過這種程度的事情倒是可以辦得到。""……"

凱麥恩默不答腔,或許是害怕禍從口出,他緊閉嘴唇,雙眼目光閃爍,腳下開始移動。

"或者說,連密斯魯國也隻是陰謀舞台的一個道具,目的是製造帕爾斯國內的混亂,導致分裂爭鬥,究竟是什麼人會抱有這樣的企圖?不是在地上而是潛藏在地底的那群生物?"耐不住急速竄升的緊張感,亞爾佛莉德抓著短劍握柄低聲喊道:

"法蘭吉絲!"

"小心點,亞爾佛莉德,這個複仇者被忿恨遮蔽了良心,將靈魂出賣給蛇王撒哈克了!"亞爾佛莉德聞言瞬間愣在原地不動,蛇王撒哈克的名字有如雷鳴般發出轟然巨響,同時化為無形的枷鎖鏈束縛了亞爾佛莉德。無論是貴族、一般平民還是盜賊,一聽到撒哈克的名字就禁不住打哆嗦,不需任何理由,這是帕爾斯人的正常反應,縱使以勇敢機敏著稱的亞爾佛莉德都不例外。

其實連法蘭吉絲也是一樣,這時她向亞爾佛莉德發出警告,卻慢了一秒鍾。

法蘭吉絲的一秒鍾和亞爾佛莉德的一秒鍾加起來隻有兩秒鍾,但對一個充滿憎恨與怨念的瘋狂老人而言已經相當足夠。

凱麥恩發出不象人類的怪叫,往空中跳起。

是借助魔力的飛行嗎?不過下一刻,法蘭吉絲揮舞的細劍有了反應,以為是黑色大蛇摔到地麵,仔細一看是原本張在石壁上方的黑網。法蘭吉絲以劍割斷落下。

緊接著有個物體掉落在亞爾佛莉德腳邊,撞擊到地麵時還迸出火花,原來是一個滑輪。隨即一個不祥的重響壓過滑輪的響聲,火花再度迸出。當凱麥恩從空中又降落地麵,亞爾佛莉德立刻朝他的左肩猛力刺出短劍,說時遲那時快,一個硬物阻擋了劍刃的去處,惹得亞爾佛莉德忍不住破口大罵。

"搞什麼鬼。"

一個鐵籠子堵在亞爾佛莉德與凱麥恩之間,和姆指一般粗的其中一根攔住了短劍刃,不祥的鈍響正是鐵籠落下的聲音。

"這下雌獅被關進籠裏了。"

凱麥恩陰毒地笑著,本想抓住鐵籠又立刻縮回手,因為鐵籠裏的女戰士朝著隨便靠近之人揮出一劍。

"老夫五天後再來,這段時間老夫會好好想想該怎麼處置餓得發昏的你們,你們盡管向那群不中用的神明祈求奇跡出現吧!"凱麥恩刻意拉開嗓子哄笑,邪惡的背影逐漸和火炬光亮接觸不到的黑暗融為一體。

"中計了,我實在太不小心了。"

"不要緊,那爾撒斯一定會適時想出對策的。""軍師大人的確是卓越出眾的智者,然而那爾撒斯並不知曉納摩德掉落的書信一事,這並非憑借人的智慧所能預測到的,軍師大人的智謀也必須以精確的情報為基礎才能夠得到發揮。"亞爾佛莉德思索了片刻,隨即以活力充沛的聲音說道:

"意思就是說,我們無論如何都必須想辦法活著回到王都才行。""沒錯,我們一定要回王都向陛下與軍師報告這個消息,事關帕爾斯的存亡,絕不容許任何差池。"法蘭吉絲從懷中拿出一支翡翠小笛,亞爾佛莉德恍然擊掌。

"我明白了,吹了這支笛子就能召喚精靈帶領我們出去!""隻限地上。"

"咦?"

"精靈並不喜歡地底,有可能它們的所在範圍聽不到笛聲,若是這樣就算吹了笛子也無濟於事。""可、可是不吹吹看怎麼知道,先試著吹吹看再說嘛。"法蘭吉絲頜首,嘴唇才剛抵住笛子,鐵籠的對麵便傳來聲響。法蘭吉絲將笛子從嘴唇拿開,二人豎起耳朵聆聽,那是吵鬧又厚重的雜音,與優美的旋律相差十萬八千裏,是人的腳步聲和金屬鏗鏘作響的撞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