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黃佟佟(廣州) 編輯 翁倩 [email protected]

我叫他哥哥,頂多加一個字,希哥哥,但當麵是不叫的,直接叫他:哎!我喜歡一個人會對他特別凶,當然,那種喜歡隻是小女孩式的喜歡,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一種崇拜。

為什麼崇拜希來呢?首先因為他帥、酷,別的孩子流著鼻涕問大人要餅幹的時候,他會用一種略帶嘲弄的表情躲在一旁。他好像對什麼都不大上心,有一種貴公子式的灑脫。基本上湖南家庭培養出來的孩子,個個都有1000隻心眼,但希來不一樣,他心裏是有1000隻心眼,但一隻也不願意動,我猜這大約是因為他根本不需要跟人動心眼。

他是我大伯的第五個孩子,上麵有4個姐姐。他被叫作希來,看這名字,你就知道他是怎樣被期盼來到人間。希來的同學在吃他冥宴時回憶,他特別氣派,別人還在穿綿綸褲子時他就有毛料褲子穿——伯父是中學校長,景況不錯,家裏最好的東西都是給希來的。伯母是個柔順敦厚的家庭婦女,希來的降臨大大提高了她在家族中的地位。

小時候回老家,我最愛粘著他,讓他帶我們去水溝裏築水壩,去河裏釣魚,去河灘上拾石頭。他手很巧,就是懶,什麼東西弄一半就不弄了,有時是累了,有時是別的小男孩叫他走,嘲笑他為什麼要跟小姑娘一起,每當此時他就毅然決然絕塵而去——老家的小孩基本上都有一種明亮的邪惡。因為他們,希來常常不在家,我便時常拿本書待在他的房間裏。那是大伯家最幹淨明亮的一間房,真不像農村男孩的房間,壁上糊著雪白的紙,有漂亮的彩色桌布和幹淨的床單。七八歲的時候,我們三四個年齡相近的堂兄妹臨睡前在他那掛著白帳子、鋪著藍床單的床上瘋玩,白帳子像雲朵,藍床單是天空,我們就像踩在雲朵上的孫悟空,打呀笑呀鬧呀——說真的,那真是我不快樂的童年裏不多的、極其快樂的瞬間。

希哥哥單純,看了《少林寺》,腿上係著沙袋練了好幾年輕功,有段時間練鐵砂掌,對著米袋子把手都插破了。他的成績不好也不壞,但那個時代湖南的大學錄取率隻有十分之三,他的成績是遠遠達不到農村孩子躍出農門的標準的,伯父給他換了一間又一間學校,但越換他的成績越差。每次星期天回來,伯父就數落他的斑斑劣跡,要拿棍子打他。伯母就攔,希來就逃,然後就幾天不回來。

有一年回老家過春節,他帶我去看錄相,煙霧騰騰的錄相廳放的是《英雄本色》和《縱橫四海》。看完他趕我走,因為他要跟兄弟們去打人。我想象不出他砍人的樣子,我想一定是他的鐵砂掌練成了,要不他怎麼活得下來。直到他死,我才知道他砍人的時候膽子很小,總是躲在後麵,但是,“希來最講‘義氣’,講到有點蠢”,他的兄弟們這樣評說。他和一般的湖南男人相比,顯得那麼不聰明、不靈泛,派出所要人頂罪時他就慨然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