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圖上飛行

浮光掠影

作者:馮傑

世上最耐讀且包含元素最多的一本書,不是曹雪芹的也不是莎士比亞的,我會首推地圖冊。它既現實又幻想,既完整又瑣碎,既停滯又飛翔,既迷離又清晰,幾乎接近童話。

在物質和精神都匱乏的年代,父親買來一冊1974年版《世界地圖》,從此它的色彩塗滿我貧泛的童年。小時候,我躺在床上,看到蒙古,金色的元寶;中國,由一枚海棠葉縮成一隻公雞;日本,清晨攤了一地昨夜散亂的麻將;美國,一隻膨脹的羊奶,單等奶漿四溢;斯裏蘭卡,一滴水珠垂落;印度,埋在大海裏的一個蘿卜。最糟糕的形狀是英國,像一片被海風吹爛的抹布,在大西洋邊飄散。非洲、中亞這些國家的風沙太大,幹脆拿尺丈量,所以國家都是幾何形狀。阿拉伯半島則是一把鏟子,一個蒙麵紗的酋長正在煎炒烹炸著那些神奇的傳說……

比我還會想象的,是德國地理學家魏格納。他鬱悶地躺在1912年的一張臥床上,麵對牆上地圖忽發靈感,認為古生代時全球隻有一個龐大的聯合古陸,中生代由於潮汐摩擦及兩極向赤道擠壓,使之分裂,逐漸形成現在的海陸格局。

地圖雖小,五髒俱全,像瑙魯、圖瓦盧這些國家隻有區區20平方公裏,但地圖照樣得有,上麵依然有國歌飄蕩。有一天老師講到最小的國家梵蒂岡不足半平方公裏,放風箏都不敢隨意,唯恐一鬆手就放出了國境。我問:“那他們敢不敢隔窗往屋外撒尿?”老師的臉馬上皺成地圖。結果是,我在屋裏被罰站。風箏依然在梵蒂岡的天空放。

地圖多大為最好?間諜們肯定認為地圖越小越好,以藏在袖筒裏或高跟鞋裏甚至牙縫裏最妙不過。皇帝、總統、政治家、出版商則認為越大越好。

三國時代孫權還有一種唯美地圖,他讓江南繡工以刺繡製成,用彩色絲線代替地圖的顏色,掛在牆上,阡陌縱橫,感覺像一隻飛翔的鳳凰。但這種地圖實在是費時費事費資,不易精確,如果製工是個浪漫詩人呢?

地圖是世上圖案最難畫的一種,就算擁有專業知識也並不能立即操筆畫圖。首先是立場問題。中國古代畫地圖前須考慮體現出“天下”“中國”“四夷”“主藩”以及中心與邊緣的安排,區域大小的安排。你不能把皇帝那張龍椅擺到角落,去與鼠洞為伍。

地圖的繪製在調色時,更多摻上政治意味和曆史記憶。宋代《華夷圖》把日本、暹羅畫得很小。到明代,徐繼佘在《瀛環誌略》的地圖中,把中國畫得占整個亞洲的四分之三。1930年,日本人製的《中國沿海圖》,則是台灣和韓國不同尋常的大和中國大陸相對的小。日本《大東亞戰爭要圖》,幹脆把朝鮮、台灣與日本塗上同一顏色,一廂情願認為都是天皇子民。

世界之大,地圖語言遠遠不夠表達。隨著國家分裂和重組,顏色逐漸繁多,赤橙黃綠青藍紫,像一個蹩腳畫家的調色板,地圖開始亂套了。一句話,每一片顏色,都是用人民和國家的名義、以智謀和鮮血塗抹而來。

麵對30年前童年時我曾看到的舊地圖,麵對古人300年前看到的古地圖,我幾乎是心驚肉跳。想到若幹世紀後,那些飄散的大陸板塊依然會重新再漂來,它們夢遊一般,像群鯨溯源,像浪子回頭,像遊子歸家。地圖新的鮮豔,舊的褪色,一塊塊紛亂交迭,魚群般唼喋,忽然,最後有一天,又複歸於從前同一個板塊。

摘自《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