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美人皮(2 / 3)

恍惚間月見似聽見什麼轟然崩塌,飛揚的塵土隨風嗆入鼻間。她搖了搖頭,拖著疲憊的身子一步一步走出了木屋。

待回到城裏時,月見愕然望著空空如也的街巷。自己的家宅竟平地坍塌,化為一座小山似的廢墟灰燼。無數人圍著指指點點,見了她才轟地側身讓出一條道來。她茫然地朝著廢墟走去,隻覺自己的意識開始剝繭般絲絲抽離,待到身子終抑製不住倒下時,卻意外跌入一個厚實的胸膛。

月見含淚抬起頭,眼前竟是目露憂色的燕雲低。隻見他雙眉緊蹙,眼底說不出的掛懷擔憂。月見突覺心內一暖,眼淚已先一步擲地有聲。原來她受此千般,為得都不過是他的緊張勞神。

原來她的心,早在半年前燈市初遇便已徹底給了他。

燕雲低當晚便為她找了屋子,租住在鬧市中央。雖然他方出獄不久,也是孑然一身,但好在從前朋友眾多,立時有人為她墊了一年的租金。月見訥訥不言,眼見著燕雲低為她的事忙進忙出,招呼兄弟,她心底不由得盈起一絲絲的慶幸。

她並未看錯人,縱使損失了一座屋宅,他也能火速為她覓得新的居所。她絕不能褪下這層美人皮,否則眼前一切將盡是泡影。

這一晚,燕雲低帶著她登上城裏叫價最高的雲上酒樓,慶賀她喬遷新居,其實也不過是怕她難過。

望著滿滿一桌的飛禽走獸,精致糕點,月見歪著頭,望著燕雲低欲言又止。她是那麼想問他,如果她不是生得美,他依舊會對她這樣好嗎?

“不用過意不去,對你好都是我心甘情願。”燕雲低暖暖一笑,原來不笑時一雙眼可以露盡鋒芒,微笑時卻又能碎盡星光,月見癡癡地想。

“你不是一直好奇我入獄前的事嗎?”燕雲低把玩著夜光杯,望著裏頭一漾一漾的瓊漿玉液輕聲道。月見不明所以,隻無聲地點了點頭。

相識半年,她從未見他今日這番模樣,目光黯然,銳氣驟減。她隻得仰起頭,靜靜聽著他的故事。

他的故事,跳過三年牢獄空白,終將定格在那一抹絕色豔陽中。是凡塵萬裏中的仰頭一瞥,是二十年裏點錯步子的驀然回首,他在暗,她在明,他在塵埃裏,她在雲端上。

為著那驚鴻一瞥,他死心塌地做了她的裙下之臣。她呢喃一句話,他能在三伏天躍入即將成冰的湖水裏,隻為打撈一塊手絹。她嘟著嘴一聲嬌嗔,他便能赤著身子鑽入火圈,隻求精彩表演博她垂眉一笑。

他愛得那麼認真,他愛得失去了自尊。

可她到底還是瞧不上他家徒四壁,她不缺金銀珠寶,可這不妨礙她鄙夷他的一貧如洗。他以為她再如何冷臉,至少心裏頭也總有寸許住著他。所以他為她撈起濕漉漉的手帕,她會歡喜地撲入他冰冷的懷抱。所以當他被烈火烤傷了肩膀,她會神色凝重地為他細密包紮。

他以為,他曾一直以為他僅僅是缺錢。

因而他一時糊塗打劫了富裕人家,捧著不義之財來到她跟前,等來的卻不是她的正眼相看。她挽著一個富庶的男人,快步自他身邊經過,目光自始至終未停留。

原來他以為的真心,通通是大小姐閑暇時曖昧的遊戲。

他給那奪目豔陽曬焦了心,醉倒在街頭形如螻蟻。因打劫的人家天亮便報上官府,無權無勢的他被判入獄十年。十年便十年,他又談何留戀!最喜歡的人卻生了最狠辣的心,倒不如此生眼不見為淨。

可誰知命運弄人,他隻給關了三年,便逢上天下大赦而提前出獄。也是在出獄的那一晚,他遇上了命中注定的月見。

月見出神地聽著,待聽到這兒,冷不丁脫口道:“出獄後你見過她嗎?”

燕雲低搖了搖頭:“聽說她兩年前便搬離了這兒,我又見她做何?”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目光炯炯地望著月見:“我的心早在半年前便給了你,你道我又見她作何?”

月見一怔,隻覺自己的胸膛裏刹那被什麼震破了天。她周身僵硬,竟是不知該哭還是該笑,直木然了許久,這才緩過神來怔怔望著燕雲低。燕雲低嘴角一勾,無聲握緊了她的手。

“自第一眼見你,我便知你是這塵世間難得能與我並肩之人。”

月見一愣,片刻前的驚天歡喜突又冷了下來,她望著燕雲低如星辰般明亮的眼眸,以及他那張俊逸絕倫的麵龐。倘若,倘若她還是從前的那個月見,還是那個醜陋平庸的月見,又拿什麼與這樣出眾的他在這塵世間並肩?

她是多麼想開口問他,如果她麵貌醜陋,他還會喜歡她嗎?可是話至口邊,最後卻成了:“莫道我膚淺,可是除了你,這世間粗鄙醜陋之人眾多,我又怎願與之並肩前行?”

月輪跳入層雲深處,千排屋舍漆黑一片。

【愛時不由衷】

時光飛逝,一個月眨眼便過。

這短短三十天,卻是月見此生最甜蜜的時光。每日清晨,燕雲低都會提了她最愛的黃金糕來見她,天黑時再雇了馬車送她回來。

月見也曾責他破費,卻不想燕雲低豁達笑道,都是一輩子的兄弟,又怎會在意這點小錢。他笑的樣子那樣好看,月見瞧得目不轉睛,便是為著這樣星光般的笑容,她也寧願永葬黑暗不回頭。

所以一個月後的今日,她又跪在了小木屋裏,依舊望著布穀女謙恭道:“隻求能留住這張美人皮,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布穀女漆黑的眸子光芒逼人,她歡笑著以袖掩口道:“我果然未瞧錯你。”

月見未聽明白,不由得抬起頭來錯愕地瞧著她,卻怎知下一瞬布穀女卻驟然冷下臉來。她的目光似死人般僵直而冰涼,隔了半晌才道:“用你這出穀黃鸝般的嗓子,再續三個月如何?”

月見聽得呆住,不可思議地望著跟前紅衣美人。她本以為布穀女會再討去她的身外之物,珠花首飾抑或綾羅衣裳,這些皆是千金散盡還複來,因而言之鑿鑿跪在這裏。

“怎麼,不願意的話便請回吧,做回自己不也挺好?”布穀女冷笑道,一手把玩著一支蘸了墨的狼毫筆,隨意給牆麵上懸著的一張無臉人皮點上對珠玉般的眸子。

月見緊咬著下唇,雙手無力地撫過自己的咽喉。她的目光落入銅鏡裏,在鏡中揉搓著自己泛紅的雙眼。

待失魂落魄回到燕雲低身邊時,她蒼白地笑一笑,指了指自己的唇複而又搖了搖頭。她仿佛是在說,我再也不能說話了,從此做一個無聲的美人,你可會嫌棄?

燕雲低錯愕地望著她,強忍著將那些差些破口而出的疑問吞下,狠狠將她摟入懷中。她既然能半年不問及他昔日入獄的原因,他又為什麼不能包容她僅僅是無法說話?

“傻瓜,我又怎麼會嫌棄你呢。”燕雲低一雙眼裏滿是笑意,月見無神的眼眸因他這一句話旋即鮮活了過來,她心底裏一簇簇的希望猛地升騰了起來,隻是她目光裏的欣喜卻即刻又被無情撲滅。因為燕雲低摟她入懷後,那聲纏繞耳畔低沉磁性的:“縱使不會說話,你也是我心底的無雙美人。”

罷了罷了,家也沒了,嗓子也啞了,縱使他隻愛她皮囊美豔,她又還能如何?她不還是得日複一日的欣喜與惶恐,甜蜜並擔憂地過活。他們或許真的是同一類人,他曾愛到失去自尊,而今她亦愛到丟了自己。

她是那樣地害怕失去他,她已一無所有了,絕不能再沒有了他。

燕雲低的朋友再多,也總有吝嗇金銀的時候。不出幾日他便身無分文,再無法提著黃金糕,雇了馬車來見她。他也曾失落問她是否介意,見月見鄭重搖頭,他摟她入懷,哽聲許久,最後隻輕聲道:“我燕某此生不負你。”

月見任他懷抱著自己,隻覺整顆心都裹入了融人的溫暖裏。她不要他煊赫家世,亦不要他富可敵國,她隻求他能一直留在她身旁。

後來燕雲低在雲上酒樓尋了份跑堂小二的活兒,而月見亦是自己繡些零碎物件給綢莊。雖無了從前吃穿用度的奢侈,但踏踏實實地過日子倒也別有滋味。燕雲低道給他一年,他攢一筆小財,便即刻風光娶她過門。月見沉浸其中,仿佛一場柔軟輕盈的夢。

她隻盼著一年期滿,快快成為他的娘子,合適的時候再袒露那個驚天秘密。卻不想變故來得快,燕雲低在跑堂時開罪了地方混混,因他獨霸了絕世美人月見,混混們早已瞧他不順眼。借此機會惹事,趁他經過弄堂時一陣毒打,竟是生生砍去了他一隻臂膀!

還記得那日,燕雲低煞白著臉回來,鮮血順著衣裳滴答了一路。月見隻瞧了一眼便險些暈去,待聽聞事情經過,更是珠淚不止。

燕雲低扯了扯幹裂的嘴角,另一隻完好的左手將月見輕柔攬過,小心翼翼將她的頭擱在自己肩上。“傻瓜,不要自責,嚐嚐我帶給你的餡餅。”燕雲低鬆開她,左手自懷內掏出個尚還熱乎的餡餅來。

聞聽此話,月見更是泣不成聲。生平頭一次那樣恨,恨自己不美時靠近不了他,美豔時卻又反而害了他。她沒有錢財替他分憂,亦沒有權勢為他伸冤,有的隻是這張楚楚動人的麵龐,到頭來卻是這楚楚動人害了他。

“傻瓜,生得美又怎是你的錯。何況若非你這樣舉世無雙,我又怎能在人海中一眼將你認出?”燕雲低瞧月見傷心,因而半開玩笑道。他單手拭去月見的淚水,目光裏滿是心疼。

許久許久以後,月見都還是會想起他此刻的目光。那樣輕柔,那樣揪心,那樣刻骨的愛憐。他是真的將她捧在了心尖兒上,這情誼千斤分量,竟是絲毫不輸他曾愛過的那人。

到底前緣換了個人也是可以再續的,原來愛是這世間最深徹的救贖,原來愛也可以是這世間最磨人的枷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