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漸小,天也放晴了。日短星昴的仲冬總算過半。
偌大的雪片竟趁著晴明的午後,悠揚肆意地翻飛,又明滅閃爍著落肩消散,辨不出是入戶的飛花,還是迎風的柳絮。似陽春,若凜冬。梧桐殿的簷上由著厚碩的積雪慵懶地盤據,和著泉眼裏蒸騰而出的縷縷白靄,幻夢依依。
怕是由於陬月裏的枝頭開滿了好似春花的冰淩罷,左右來不及閃躲,臉上微醺的酡紅寫滿了藏掖不住的窘態。聞著他身上相熟的恬淡之味,也不知該是告饒,還是推諉。
然短暫一促,足以驚鴻。
直到殿旁傳來女侍踏雪而出的咯吱聲,方才現出慌亂。
他卻小心翼翼地放下捧著她臉龐的雙手,拾起笏板,兀自起身,悉心地撣落掉融在髻上的雪珠,這才揚開長裾。見她還僵持在原地,即半側著頎長的身子斜睨起來。唇上先前交合的濕氣,立即被寒氣凝結成了泛白的霜色。
“怎將還杵在那兒?”始料未及的一聲召喚,生生打破了她此時餘溫尚存的臆想。
於是,兩人一前一後地步入了掛橋左邊的閣座,藤蓼閣。立坐堂中。
“庭贈氣色晴沙綠,林變容輝宿雪紅[1]。”八條宮親王落語的同時輕蹙額眉,複而回轉神色啟齒道,“青子居然來了梧桐殿,不知所為何事?”
“親王殿下…”瞳的眼中醞滿了羞澀,故而輕聲細語宛如春風,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既無官員在場,照例喚我八宮便是。瞧你凍的。去,給錦小路大人取手爐來。”見他吩咐起一旁的女侍,狡笑著瞥向自己,淡定之舉仿佛何事未曾發生。自己卻杵在咫尺之遙,意亂情迷。
轉念想起曾於淺草仲見寺的竹林前相識的鬆平大人,同樣舒朗的笑顏,卻將杜若姑娘逼向往生,再而柊花高懸,將此撇得一幹二淨…而麵前這位容色和悅的親王殿下也不知是何真容,再說尚未完全脫開謀害自己的幹係,始終覺得還是保持警覺為妙。繼而,又不爭氣地對這股與家中門前四季相待的橘樹,意味相當的安適感難於割舍,或許貪戀的隻是梧桐殿裏的一份清淨罷。
道明原委後,見座中的八條宮一副若有所思之態,結論也與自己不盡相同,皆以疑忌此舉乃鬆平大人一心削弱平安京勢力為定論。而後,更無以複加地表決出奮力相助之心。
如斯,與青子的舊識關係對他而言,想必是無比珍重的。瞳一麵思忖著,一麵袖籠掩麵提步欲退,身後卻是容姬大人登門造訪的通傳聲。
入冬以來,孱弱的容姬好似經不起風霜的苞蕾,一直咳珠唾玉,久不見收。如今卻也按耐不住,拖著殘喘之身來到梧桐殿,八條宮自然明白她的來意。不消多說,除了對揚屋中由希子的維穩之托,自然還有對白先生的生死之顧。
如白妟這類的伶人,光以冒犯將軍大人所立之規,私闖大奧禁地一條已難辭其咎,再加上不知死活地與大奧女中相戀,足以論罪。如今所押之處與那揚屋自不相類,牢獄中的寒苦與來自其他囚犯的脅迫,恐怕堪比極刑。不難看出容姬此次前來,心中百味陳雜,隻求八條宮親王施以援手,將其轉入揚屋以拖延聆訊。
主仆間與白先生的那層關係,雖不可言喻,親王殿下卻也是明理之人。麵對容姬顧不得顏麵又不知所措的請求,直顯得舊識間的體貼大方。
然而,這一切隻能換來他一聲暗自無奈的輕歎,好似薄荷那般,意味涼苦。殊不知,自八王子城山那場事變之後,眼前的親王殿下儼然成了羈押於江戶的人質。自然,對所求之事隻可盡力而為。
慶幸的是不多時日,白先生竟順利地轉入到揚屋,親王殿下也遣人送來了書信。
信中相告,鬆平大人將於近日遠赴九能山東照寺參與祭奠,臨行前所顧無暇暫且不說,又分析了其中繁複的利害關係,認為此前的猜度立意不明,相信這接踵而至的災禍並非他所為。末了,還將托人打點揚屋之事相告。對此,二人等得煞是焦急。瞳隨即掣肘書起一封回函,便起身與容姬一道赴揚屋去了。
此時正值冰雪消融之際,鬆枝上厚重的殘雪依稀散落,石階上因化雪所致,行走起來如履薄冰。揚屋內陰冷潮濕的寒氣與長久黴變的混沌交纏在一起,苦不堪言。與何空師傅同旁的監所內,更不時傳來收斂不住的聲聲巨咳。且愈是咳喘艱難,那些守衛倒愈發地疏離。
“守衛大人!瞧這位兄弟咳得如此痛苦,能給他請點湯藥嗎?”何空不厭其煩的勸喚,換來的除了更為嘔心的巨咳,盡是四壁冷漠的回音。如此狀況一連持續了幾日,連四周的囚犯都聽乏了,不是顯露出嘖嘖厭煩之態,便是充耳不聞,裝作困騰騰的病態模樣。
直至正門外的守衛終於耐受不住,遠遠地傳來敷衍的應和聲,雖然無力地撞在冰冷的四壁上迂回漸逝,卻總算是回應罷。